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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鐘明仁也不要賀家國表什麼態:「田壯達的案子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邊交待出兩個副處級幹部,那邊就翻供了?我們的反貪局怎麼會撲了個空?李東方這市委書記是怎麼掌握的?那個陳仲成為什麼還不換下來?怎麼還讓他管政法?」

  賀家國賠著小心說:「鐘叔叔,我知道的,李書記有難處,他和我那個前岳父趙啟功同志搭了八年班子,饅頭不熟不能揭鍋?事情不到一定的程度還真下不了手,其實,你們省委可以下命令把陳仲成拿下來嘛,李書記巴不得哩!」

  鐘明仁手一擺:「這個命令我不下,省委不下,我倒要看看裡面到底還有多少名堂!」說罷,又問,「哎,家國,趙啟功怎麼成了你前岳父了?你這狗娃又有新歡了?是不是李東方給你說媒了?」

  賀家國看得出,鐘明仁是把這筆爛帳記到李東方頭上了,急著替李東方解釋,自己的事則一句話帶過,之後,又鼓起勇氣說起了李東方:「鐘叔叔,你可能錯怪李書記了,李書記對田壯達的案子一直抓得很緊,正是因為不放心陳仲成,才和錢市長商量,把我派去協助的……」

  鐘明仁抱著膀子,譏諷地看著賀家國:「你協助出了什麼結果呀?啊?田壯達的翻供是不是在你去了之後?你以為你這同志是誰?是人家的對手?家國,我告訴你,別看你是經濟學博士,論政治鬥爭經驗,你小學還沒畢業!」

  賀家國堅持道:「鐘叔叔,不論怎麼說,李書記都是個好人……」

  鐘明仁歎息著說:「家國啊,這就是你幼稚的地方啊!我問你: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壞人?改革開放搞到今天,真正反對改革、破壞改革的壞人還有多少?我看沒幾個。我們的鬥爭歷來就是好人之間的鬥爭,可這種鬥爭的尖銳程度,一點不比和壞人的鬥爭弱。背景往往又很複雜,難度呢,自然就很大,這就要求我們用高超的領導藝術和政治智慧進行把握。東方同志當然是好人,這不要你說嘛,我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可好人照樣會犯嚴重的錯誤啊!還有你那個岳父,——哦,應該說是前岳父了,可能也不是什麼壞人,但他幹的那些事情,也許連壞人都幹不出!」

  一時,賀家國感情上難以接受,心裡不明白,鐘明仁給他上課是不是上錯了。

  鐘明仁難得抽了一支煙,徐徐吐著煙霧說:「家國,如果你沒做這個市長助理,沒有卷到峽江這些矛盾衝突中去,這些話我不會說——其實,就是你做了這個市長助理,按組織原則,我還不該說。可不說又怎麼辦呢?總有份私人感情在裡面,總不願看著你頭昏腦漲吃苦頭。所以,今天就和你攤開來扯一扯,算是吹吹風吧!主席當年就很講究吹風,大江南北一走,幾次風一吹,林彪集團就自我爆炸了。你自己一定要多思考。家國,可以告訴你:到目前為止,除了不計後果的正義感和報國為民的激情,我還沒發現你有什麼特殊的政治才華。你再想想看,這個市長助理是不是還做下去呀?並不是只有當官才能報國為民嘛!搞經濟也是報國為民嘛,多交稅就是報了國,為社會多提供就業機會就是為了民。你甚至還可以搞福利養老院,孤兒村,下崗媽媽小菜場,都是為民嘛!」

  賀家國怎麼也沒想到,談話的主題最後會落到他的去留問題上,便賠著小心探問道:「鐘叔叔,您知道的,我上任還沒多久,想幹的事沒幹呢,如果……如果我想幹下去呢?」

  鐘明仁似乎早就料到了賀家國的態度,並沒感到多少意外,平靜地表示說:「你想幹下去我也不攔你,攔也攔不住嘛!不過,之所以給你吹這個風,是我對你父親有承諾啊!家國,這種風我不會再吹了。以後,你既不要把我當靠山,也別搞我的偵查,工作上的事更不要來找我,幹得好,為峽江的老百姓造了福,我表揚,幹不好,鬧出了亂子,我就公事公辦。哪一天上當受騙違了紀犯了法,我也饒不了你!」

  賀家國像得了特赦一般,連連點頭道:「好,好,鐘叔叔……」

  鐘明仁臉一拉,站了起來:「不是鐘叔叔了,是鐘書記!」

  賀家國不情願了一會兒,立刻乾脆地改口稱起了「鐘書記」。並向鐘書記彙報了想和小可結婚的打算。

  這時,省委副書記兼省紀委書記王培松來彙報工作了。

  賀家國忙趁機告辭,心中竊喜,他知道再呆下去,不但摸不到什麼新情況,而是自找罪受了。

  鐘明仁最後的口氣冷冰冰:「賀市長,你回去替我問問東方同志,我讓他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讀三遍,他讀了沒有?國際工業園再出亂子,我饒不了他!」

  賀家國張了張嘴,想就國際工業園說點自己的想法,再推薦鐘明仁看幾本環保方面的書,甚至想把《寂靜的春天》,《沙鄉年鑒》等一批書告訴鐘明仁看看,可一看鐘明仁已接過王培松遞過的一份材料,馬上戴上老花鏡看了起來,沒有再答理自己的意思,只得挺沒趣地走了。

  走到門外,無意中先聽到王培松的一句話:「這幾天,他們活動很頻繁啊!」

  「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對此他們是很清楚的!」後一句話是鐘明仁說的。

  賀家國很想停住腳步再聽兩句,卻沒這個膽量。走廊上站著公安廳的警衛處長和幾個便衣人員。因此,賀家國不但沒停下腳步,反而下意識地走得更快了一些。

  政治鬥爭真是驚心動魄,上了車一路往回開時,賀家國就在心裡問自己:這是說誰呢?如果是說李東方,李東方在這番魚死網破的政治較量中到底算是魚還是算網?大老闆鐘明仁問的不是沒有道理:陳仲成怎麼到現在還在做著政法委書記?就不能讓陳仲成管點別的?李東方對趙啟功是講領導藝術,鬥爭策略,進行有警惕的周旋,還是同流合污?這些念頭只在腦中一閃,馬上又自我否定了,如果說連李東方這樣正派的市委書記都靠不住,這個世界上還有誰靠得住呢?

  鐘明仁的霸道真是名不虛傳,做了這個市長助理,賀家國算是領教了。因而也就理解了李東方和青湖市委女書記呂成薇的難處。在這種缺少民主的政治環境中,講真話,堅持原則其實都很難,正像鐘明仁自己所言,體現了政治鬥爭的複雜性,好人和好人之間也會鬥得你死我活。比如在國際工業園的問題上,鐘明仁這個好人和李東方這個好人就針鋒相對,和他賀家國也是針鋒相對的。根據鐘明仁今天的態度,他能想像到,哪一天他真去把國際工業園關掉了,鐘明仁會怎麼對付他,怪不得錢凡興叫他不要談這個話題!

  趕到李東方家,要向李東方通報情況時,李東方已上了床。李東方的夫人艾紅豔悄悄告訴賀家國,說是趙啟功不知和李東方談了些什麼,李東方在趙啟功那裡就喝多了,回來後情緒很不好,倒頭就睡了。賀家國正要走,李東方卻聽到了客廳裡的動靜,連叫了賀家國幾聲,賀家國才走進臥室,把去看望鐘明仁的情況說了,包括鐘明仁的質疑。

  李東方聽後久久不語,過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話:「我們現在是四面受敵啊!」

  賀家國感歎說:「如果真是敵人倒好辦了,開火就是,可這四面都是同志啊!」

  李東方說:「家國,不行你就按大老闆的意思撤下來吧,別跟著我活受罪了!」

  賀家國搖搖頭:「NO!首長,我陪你拼下去了,就和他們打一場同志之間的戰爭。」

  李東方「哦」了一聲,問:「先向啟功同志開戰,再向我們大老闆開戰?真打?」

  賀家國笑道:「難道是假打?其實這場戰爭從你首長上任那天起就開始了!不打,我們對不起人民!」

  這時,賀家國的手機響了,太平鎮黨委書記計夫順來電話彙報河塘村的海選工作,說是村主任候選人今晚出來了,明天是正式選舉的日子,問他是不是過來?賀家國想都沒想便說,他明天不但到河塘村,還會帶記者,要把海選情況好好報道一下。計夫順在電話裡遲疑說,最好還是先不要派記者吧,搞不好要鬧笑話。賀家國知道計夫順對海選村委會工作有抵觸情緒,不是發牢騷,就是報喪,本想批評計夫順幾句,可當著李東方的面又不好開口,便策略地說,老計,你先別叫,回頭我再電話找你吧。

  李東方注意到了賀家國的曖昧,問了句:「家國,又是什麼事?」

  賀家國應付說:「也沒什麼大事,太平鎮聯繫點上有個村委會要改選,是海選。」

  李東方提醒說:「海選可要掌握好,萬一選上個地痞流氓,老百姓就要吃苦頭了。」

  賀家國沒當回事,責怪道:「首長,你看你,對上你一直強調民主,甚至不惜打一場同志之間的戰爭,怎麼對下也這麼害怕民主啊!」

  李東方道:「這是兩回事嘛,民主不是一蹴而就的,要一步步來,要有個過程,有條件的地方當然可以充分民主,搞海選,不具備這個基礎就不能亂來。我過去在太平鎮工作過,河塘村的情況多少知道一些,那裡的宗族矛盾不少,群眾觀念也比較落後,掌握不好,以後有你煩的,現在咱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你千萬別再給我節外生枝了。」

  賀家國挺樂觀地說:「你就放心吧,我的大首長,我今天在太平鎮所做的就是打下民主和法制的基礎,我若是真把下面民主和法制的基礎打扎實了,對上面一定也會有所觸動的!讓上面已經發生過的那些不講民主只講人治的嚴重後果,今後再也不要發生了!再說了,這也不是我的獨出心裁,我們國家有《村委會組織法》,我是依法辦事,其它省市又有過成功經驗,中央電視臺做過不少報道的。」

  說罷,揮揮手,向李東方告辭了。

  下樓鑽進自己的車裡,賀家國馬上迫不及待地用手機和計夫順通起了電話,瞭解河塘村的海選的進展情況,繼續對計夫順進行法制和民主的教育,鼓勵計夫順堅定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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