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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34

  第二天下午,市檢察院檢察長王新民急慌慌來向李東方彙報,說是發現陳仲成違反市委和省委關於「任何人不得獨自接觸田壯達」的規定,和田壯達私自見了一次面,不知說了些什麼,田壯達第二天就翻了供。更奇怪的是,建委那位秦副主任和國土局那位趙副局長像是早就知道了內情,也什麼賬都不認,市反貪局人員抄家時一無所獲。這種反常情況馬上引起了省委副書記兼省紀委書記王培松的注意,王培松要求王新民儘快向他本人做一次情況彙報。王新民忐忑不安地請示李東方:到底該怎麼彙報?是不是向王培松和省委說實話?

  李東方對這突發性事件大為震驚,也惱火透頂,當即表態說:「當然說實話了,對省委要忠誠老實,這還用向我事先請示嗎?!」

  事情發展到這種關鍵時候,趙啟功出面了,這完全在李東方的意料之中。然而,趙啟功出面時的姿態和驚人的坦率卻又著實出乎李東方的意料。地點是趙啟功家,時間是檢察長王新民剛進行過彙報的那天晚上。趙啟功臨時推掉了省裡的一個外事活動,請李東方去家裡吃個便飯。也真是便飯,幾個冰箱裡拿出來的小菜和一盤花生米。酒倒是好酒,五糧液。趙啟功拿出兩個大玻璃杯子,一人分了一半,一邊喝,一邊就深一句淺一句地談上了。

  在李東方的記憶中,這種談話的方式在此之前有過兩次。一次是一九九二年他們一個書記、一個市長剛開始搭班子的時候;一次是去年趙啟功調離前,說服鐘明仁和省委常委們,把他扶上峽江市委書記位上的時候。那兩次談話都挺融洽,也都挺令人感動。李東方分明記得,在後一次談話中,他借著酒興向趙啟功表示過:不管趙啟功這位老領導日後去了哪裡,哪怕徹底退下來,什麼都不是,峽江市也都是趙啟功的老家,老領導永遠是老領導。

  今天這酒喝得卻不是滋味了,話也不好說了。來時李東方就打定了主意,多聽少說,只要沒有確鑿證據證明趙啟功捲進了面前這場黑色旋渦,對這位老領導就得保持應有的尊重。

  沒想到,趙啟功竟會這麼開誠佈公,幾口酒下肚,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便問:「東方啊,你這個老夥計是不是開始懷疑我了呀?啊?」

  李東方勉強笑道:「怎麼說起這話了?老領導,我懷疑你什麼?」

  趙啟功說:「懷疑我是田壯達和陳仲成的後臺嘛,你先不要否認。」

  李東方把玩著裝著大半杯酒的酒杯,久久不語,過了好半天,才歎了口氣。

  趙啟功神色黯然地說:「你承認了,說明你對我這個老領導還有一些真心。那麼,在這裡,在這種朋友私下會面的場合,我也要坦率地告訴你:陳仲成背著專案組去找田壯達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仲成同志事後及時向我彙報了。——當然,這個做法是違反原則的,也是極其錯誤的,但警告田壯達不要胡說八道還是對的,說明這個同志大事不糊塗,忠心耿耿,關鍵的時候對我們這兩個老領導是負責任的!」

  李東方提著心問:「那麼,建委秦副主任和趙副局長也是陳仲成通的風報的信了?」

  趙啟功並不諱言,夾了粒花生米嚼著:「是的,陳仲成暗中打了聲招呼。」

  對這種近乎攤牌式的坦率,李東方心裡極為震驚,臉面上卻儘量保持著平靜:「我不明白,你老領導為什麼允許陳仲成這樣做?這是哪門子忠心耿耿?陳仲成這……這是枉法犯罪!」

  趙啟功把杯重重地一?,怒道:「既然是犯罪,你就把陳仲成抓起來好了!」

  李東方想說什麼,嘴張了張,卻沒說出口,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

  趙啟功似乎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緩和了一下口氣,看著李東方,掏心掏肺地說:「東方啊,你給我裝什麼傻呀?啊?你心裡不清楚嗎?田壯達引渡回來的那天晚上,我不是在這裡給你交過底嗎?別再給我弄出些串案窩案來!多抓腐敗分子不是你我的政績,不符合我們的政治利益!今天我再把話給你說透一點:現在情況已經很清楚了,鐘明仁這位大老闆和省裡某些領導同志就是要看我趙啟功的笑話,也看你的熱鬧!我希望你老夥計有點政治警惕性,頭腦多少清醒一點,別再幹這種掘自家祖墳的事了!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我想想,我現在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來,在省裡的處境夠難的了,你知道不知道?!」

  為了證實一下自己和賀家國的判斷,李東方又說:「那個建委副主任受賄十二萬,國土局副局長回扣吃了三十三萬,瞞得住嗎?老領導啊,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你能不能再給我說透一點:怎麼說呢?你別生氣,——你自己經濟上乾淨嗎?是不是怕他們把你牽扯出來呢?」

  趙啟功平靜地說:「李東方同志,我知道這話你遲早要問,那麼,今天我就告訴你: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證,我在從政迄今的三十年裡決沒收受過任何人一分錢,如果懷疑這一點,你可以向峽江所有的幹部調查,也可以請省委和中央來調查!我趙啟功要的不是這個,也決不會在這種事上翻船!我看重的是黨和人民的事業,也是我的事業!看重的是自我價值的充分體現!」

  李東方啥都有數了,鬱鬱說:「老領導,你還不如直接說,你是看重你的政治利益。」

  趙啟功承認道:「政治家當然要看重政治利益,這還用明說嗎?!」

  李東方呷了口酒:「可那也不能不顧原則!不講黨性啊?」

  趙啟功沒好氣地說:「原則?講原則,你現在就下令把國際工業園關掉!講黨性,你怎麼不把大老闆告到中紀委去??」

  李東方深深歎了口氣:「總有那麼一天吧!」

  趙啟功把杯向李東方舉了舉:「東方啊,你就別說這些原則性很強的官話了,在家裡,私人場合,咱們都說點人話吧!那個建委副主任和國土局副局長,要抓完全可以抓,判他們個十年八年一點不冤!不是這麼個複雜的政治背景,你不抓我也會要你抓。可現在抓就不利,就會被人利用!這兩個混帳東西再供出一串,我們怎麼收場啊?!老鼠拉纖,大頭在後。所以,我勸你想開點,給我多少講一點政治,慢慢來,不要著急。國際工業園盡出亂子你都不急,放著兩個腐敗分子擺一擺怕什麼?以後就沒有機會抓了?!」

  李東方未置可否,又談起了陳仲成:「老領導,這個陳仲成我看要拿下來。」

  趙啟功想了想:「可以,他這麼膽大妄為,也確實讓我不敢太放心。這個同志一貫是大事不彙報,小事經常報,塌天大事都敢給你先斬後奏!——不過,不是現在就拿!陳仲成就算是一條狗,我們現在也得用他看家!沒有這條狗,只怕已經壞事了,一大串副處以上幹部全要套到田壯達案子裡去了!」

  李東方提醒說:「狗會變成惡狼的,沒准現在已經變成惡狼了。」

  趙啟功卻不談陳仲成了,話題一轉:「東方啊,要我說,倒是我以前的那個寶貝女婿賀家國要拿下來,這個同志書生氣太重,也太沒有政治頭腦了,搞不好會給我們添大亂子的!陳仲成和我說了,如果不是這個賀家國跑去瞎攪和,田壯達本來不會亂說一氣!」

  李東方怔了一下:「這個……這不太合適吧?老領導,今天你既然什麼話都和我說了,那我也不必瞞你:賀家國恰恰是我派去的。為什麼?就因為我對陳仲成不放心,這個人要是鬧出亂子來,那可是捅天大亂子,連你老領導都要跟著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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