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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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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明知道安忠良是沒錢的,有錢的是安忠良在上海辦工廠的父親。可安忠良的父親對兒子醉心革命並無好感,老頭子從沒大筆給過兒子錢。另外,老頭子對兒子娶個家境貧寒的女中教師為妻也十分不悅,兒子結婚後,老頭子幾乎沒到清浦來過,害得做了革命党的兒子,總是大罵資產階級貪婪自私,不講人情。 安忠良照實說了,聲音嘶啞:「……我沒錢,如果有錢,藏在什麼地方你們會翻不出來,要斃就斃吧,我……我認了!」 胖軍官火了:「喲,倒他媽的硬氣!媽拉個巴子的,看來不紮你兩刀你小舅子是不肯放血的!來,弟兄們!給小舅子動點真格的!」 安忠良不在郜明的視線內,安忠良挨揍的情形郜明看不到,但大兵們的拳腳聲,安忠良的慘叫聲,郜明卻聽得真真切切。一聲聲、一陣陣直往郜明耳朵眼裡鑽,郜明就像自己挨了揍似的,身體禁不住顫抖起來。 過了一會兒,拳腳聲和慘叫聲都消失了,胖軍官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說不說?媽拉個巴子的,是皮肉金貴還是大洋金貴呀?你小舅子掂量掂量!你小舅子想死還沒門哩!爺們偏叫你活受……」 拳腳聲又響了起來,可響了沒幾下,形勢突然發生了逆轉,在搖椅前踱步的胖軍官不知怎麼突然停住了腳步,筆直站好,還喝起了口令:「立正!」 拳腳聲隨著口令再次消失了,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軍官在幾個隨從的簇擁下走進了屋子。軍官的模樣郜明看不見,能看見的只是軍官的長腿和懸在腰間的指揮刀。「媽個屌,怎麼回事呀?」 「報……報告周旅長,我……我們在審他!審他!問……問……問他的同……同黨都在哪裡貓著,他小舅子就是不招!」 「哦,還他媽的有幾根骨頭嘛!」是那周旅長的聲音。 安忠良大聲抗辯道:「他們是土匪,他們問我要錢,我……我沒有!」 「什麼?要錢?誰問你要錢?」周旅長問。 「他們!」 周旅長轉過身,打了胖軍官一記耳光,厲聲罵道:「媽個屌!發財也不挑個時候!誤了趙督辦的大事,你狗日的腦袋還要不要?!馬上給我把這兩個人帶走!」 「是!旅長!」 「這樓裡樓外都搜過了?」 「報告周旅長,搜過了,那個小舅子媽拉個巴子的藏在壁櫥裡向我們開槍,也被我們抓住了!」 「好吧!把人帶走!」 「是!」 胖軍官、周旅長和那幫大兵押著安忠良和賀恭誠,踢踢踏踏往樓下走,雜遝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天頂下的屋子陷入了一片靜寂之中。 郜明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抹去了臉上、額上的汗水,一點點往方才上來的方洞口爬,爬幾步就側耳聽聽——那刻兒,他還餘悸未消,擔心屋子裡的某個角落藏著幾個大兵。爬到洞口,郜明猶豫了好一陣子,把腦袋探出天頂,急速地在屋裡掃視了一下。 屋裡確已沒有人了,通往樓梯口的房門被砸壞了,歪歪扭扭地半敞著。臨街大窗上的黑絲絨窗簾被大兵們扯走了,白燦燦的陽光鋪滿了淩亂的地面。 郜明急切地想跳下去,以便儘快從125號脫身。可探頭探腦看了半天,還是沒敢。倒不是跳下去怕會摔壞自己的腿,而是怕跳下去的劇響驚動樓下的大兵。郜明揣摸,樓下的大兵不會全部撤走,趙督辦既然知道威廉125號是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執委會的秘密會所,就不會如此掉以輕心。 這麼一想,就不敢輕舉妄動了,郜明只好不太情願地繼續呆在天花板上等待時機。他認准的時機是在夜裡,夜間留下的大兵警惕鬆懈,且有黑暗的掩護,逃出去的把握就大。 不曾想,沒等到夜間,機會就來了。不知是中午還是下午,時間弄不清,反正天還沒黑,安忠良的妻子唐娟上樓來收拾房間了。郜明見唐娟身邊並沒有大兵,便把腦袋再次從天花板的方洞中探了出來,壓低嗓門喊了聲:「唐……唐姐!」 唐娟不知道郜明躲在天花板上,大約情況緊急,安忠良被捕前沒來得及給唐娟說。唐娟茫然地四處瞅了半天,看見了郜明的腦袋,驚慌地問:「哎,郜先生,你……你咋還沒走啊?」 「沒來得及!」 唐娟向門外的樓梯口看了看:「現在也……也走不掉,樓下還坐著兩個傢伙,都……都有槍!」 「那咋辦?」 唐娟想了想:「別……別急,你……你再呆一會兒,或……或許會有辦法!」 說罷,唐娟走了。 天快黑的時候,唐娟又匆匆上來了,搬了桌子、椅子,讓郜明踩著下來。一下來,就塞給郜明一身乾淨衣服讓他換了,還讓他洗了臉。 唐娟說:「快走吧!從後門走。那兩個當兵的被我騙出去買酒買菜了,馬上就會回來。」 郜明感動地抓住唐娟的手道:「唐姐,謝謝你!你和忠良兄對我的情誼,我姓郜的永生永世也不會忘記!忠良兄的事,你放心,我們會全力營救的!」 說罷,郜明匆匆走了,從1925年10月17日的夜間,一頭紮進了10月19日的傍晚,10月18日的那個早晨讓他在天花板的黑暗中躲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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