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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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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伯舜的生命和這一切已融為了一體。 思想卻飄移在這一切物質之外,他的肉體也屬這物質的範疇。因此,他的思想也是飄移在自己肉體之外的,是自由的。享有著思想的自由,現實的物質世界和本身的肉體都不那麼重要了。這時候——季伯舜在《忠於信仰的人》中說: 「……你也許根本就感覺不到你被囚禁在監獄裡,人家毆打你的時候,你甚至不會感到有多少疼痛。你垂下自己的腦袋,望著你脖子以下的軀體,就會感到很奇怪:哎,這個肮髒的、穿囚衣的傢伙是誰呀?」 這是一種境界,1956年,季伯舜五十三歲的時候,基本上進入了這種境界。那時,他已卓有成效地閉了五年嘴,自由的思想已不習慣於通過嘴變成語言說出來,而是從鼻孔裡隨著一聲聲喘息噴出來。噴出來的思想無人聽到,在別人看來,他的肉體是恭順而老實的。因著這恭順和老實,他被改判為有期徒刑二十年,和趙清生等十幾個犯人一起,送往距清浦九百多裡的一個海邊鹽場勞動改造。 這是1956年8月的事,天很熱,季伯舜記得,他被帶到鹽場時,曾在路上中暑昏迷過去。 也是在那年夏天,季伯舜和幾個年輕犯人佝僂著身子,一鏟鏟往麻布口袋裡裝鹽時,一個禿頂戴眼鏡的大腦袋老犯人被兩個看守人員押到了他面前,參加了他們的勞役隊伍。季伯舜當時沒想到這是個熟人。中午吃飯的時候,那個老犯人湊到他面前,悄聲說:「喂,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季伯舜一怔,一下子認出來了:那人是1933年他第一次被捕,在上海審訊他的豬頭軍法官。不由得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細細去打量豬頭。 豬頭軍法官也老得不成樣子了,一張曾經肥碩過的臉掛滿松垮的皮肉,額頭上摞著一道道皺紋,一副斷了腿的眼鏡可笑地架在酒糟鼻子上,是的,就是在這種場合下,季伯舜還是覺著那副眼鏡很可笑。季伯舜卻也笑不起來。現實過於殘酷。當年,在豬頭軍法官主持的審訊中,他曾宣稱,他和他的同志們要審判他們,如今,他卻和他們一樣處於被審判的地位。 季伯舜收斂起打量的目光,木然地搖搖頭,繼續啃手中的山芋乾麵窩窩頭。 豬頭軍法官又悄悄向季伯舜身邊湊了湊:「喂,你是不是叫季……季……是季什麼伯的吧?」 季伯舜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我不認識你!」 豬頭軍法官卻一把握住季伯舜的手:「哦,我想起來了!你……你叫季伯舜!」 看守人員在這關鍵的時候干涉了,一聲斷喝:「吳玉科,不准說話!」 「是!是!」豬頭軍法官連連點頭。 季伯舜這才知道二十三年前他就認識的這個軍法官叫吳玉科。 打那以後,吳玉科便在勞動中不時地往季伯舜身邊湊,有一搭無一搭地找他說話,瞅著四周沒人,還不無譏諷地問他:「……怎麼樣,季伯舜,共產黨待你不薄吧?你們共產黨的監獄比當年我們國民黨的監獄舒服多了吧?」 季伯舜不理不睬,只當沒聽見。 吳玉科以為季伯舜心怯了,後悔了,更加肆無忌憚地道:「……你不覺著這世界出毛病了麼?你想想,打從德國那個大鬍子的傢伙搗騰出了什麼馬克思主義,這人世間可還有片刻的安寧麼?」 季伯舜當時正和吳玉科一前一後抬鹽,他在前面,吳玉科在後面。一聽這話,季伯舜的沉默保持不下去了,把沉重的鹽筐摔下,轉過身,瞪著吳玉科道:「閉上你的嘴!」 吳玉科前後看看,見沒人注意,又說:「怎麼?急眼了?你看看你這副倒黴樣子,活得還像個人麼?弄到今天這份上,還抱著狗屁信仰不放,圖啥呀!」 季伯舜一下失去了理智,不知怎麼頭腦就發昏了,不知怎麼就把扁擔操在手上舞了起來,去打吳玉科。直打得吳玉科抱著腦袋四處亂跑,直喊救命。季伯舜不管不顧,一路踉踉蹌蹌追過去,直到一個年輕的看押人員提著槍跑過來,才停下來,木然地扔下了扁擔。 吳玉科見了看押人員,「撲通」一聲,在白花花的鹽堆前跪下了,鼻涕眼淚也一齊出來了:「政府可要給我做主呀,你……你們看見了,他……他打我!他……他說你們不是真共產黨,只有他才是真共產黨,我不信他的,他……他就打我!」 年輕的看守人員大約見識過吳玉科的這套把戲,提著他的衣領喝道:「站起來!」 吳玉科不站,把鼻涕眼淚往看押人員腳下甩:「政府要給我做主呀,我懂法,我知道託派是反革命!我……我懂法,打人犯法,侵……侵犯人權……」 看押人員大怒,一腳將吳玉科踢倒在鹽堆上:「站起來,不站起來老子斃了你!打人犯法,得看打什麼人,對你這種抗拒改造的老反革命,老子也要打!」 吳玉科老實了,「嗚嗚哇哇」地哭著,像個摔了跤又挨了家長罵的孩子。 看押人員把臉轉向了季伯舜:「你是怎麼回事?不知道打人違犯監規麼?還想再重判個無期?」 季伯舜盯著那位年輕看守:「我不能容忍他污辱我的人格,詆毀我的信仰!」 年輕看守不無譏諷地問:「信仰?你這種反革命託派也有什麼信仰?」 季伯舜固執地堅持著:「我是託派,不是反革命,我有我的革命信仰……」 年輕看守火了,先打了季伯舜一記耳光,然後取下腰間的手銬,把季伯舜銬著關進了陰暗潮濕的禁閉室。一個星期之後,季伯舜兩個手腕血肉模糊,手掌手背腫得像個饅頭,且發起了高燒,生命垂危,看守才開了手銬,把他放了出來。 出來以後,季伯舜成了聾子和啞巴,對身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聞不問,點名道姓輪到他頭上,他才點點頭,或是搖搖頭,最多說一聲「是」,聲音既乾澀又短促。在鹽場醫院住院的日子裡,季伯舜所熟悉的唯一託派同志趙清生病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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