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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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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晃大佐眼睛漸漸變圓了,章小寒也變了臉色:「怎麼,老季,你不幹?」 季伯舜緩緩站了起來,正視著三井晃大佐和章小寒,淡淡地道:「送我回號子吧!」 章小寒呆住了:「哎,哎,老季,你……你瘋了?坐牢還坐上癮了?」 季伯舜憤怒了,用盡平生的力氣,狠狠打了章小寒一個耳光:「無恥!送我回號子!你章小寒是漢奸,我季某人不是漢奸!我們真正的托洛茨基反對派的同志不是漢奸!我們要一手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一手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告訴你的日本主子吧,這就是我的回答,一個革命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回答!」 這種回答的結果必然是繼續坐牢——坐日本人的牢,罪名由漢奸一躍變成了反滿抗日分子,既荒誕又真實。 不過,在最初的那段日子裡,日本軍方還是對季伯舜寄予一定希望的,除章小寒之外,還命令其他幾個做了漢奸的熟人做季伯舜的工作。這熟人中有一個就是他的託派同學吳國平,吳國平幾年前曾為季伯舜的案子四處奔波過的。真不知日本人是怎麼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又是通過什麼途徑把吳國平從上海弄過來的。季伯舜回答吳國平的照例是一頓痛駡。 挨到1940年南京汪偽國民政府成立,季伯舜被隸屬汪偽政權的清浦法院正式判處十五年徒刑。 這是第三次判刑。如果把它和第一次在上海的七年,第二次在清浦的十二年加在一起,一共是三十四年刑期,而季伯舜獲得這三十四年刑期的時候,才只有三十七歲。三十七歲是人一生中思想最活躍的時候,季伯舜卻在思想最活躍的時候進入了人生的最黑暗時期…… 回憶起這段時光的時候,季伯舜在《忠於信仰的人》中說: 「……日本人的監獄是最令人不能忍受的。他們不讓你讀書,不讓你看報,甚至不讓你接觸到任何紙張。硬是把你與這個世界,與人類的任何政治、社會集團隔開了。而在國民黨監獄不是這樣,他們允許你看書、看報,後來共產黨的監獄還允許你看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著作,這一點對一個革命者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日本人統治監獄的黑暗時期十分漫長,季伯舜最初就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他知道,思維在這種熬人的漫長中是會被撕扯得一點點變形的。在和外界完全隔絕的情況下,他的頭腦,他的智力必將逐步退化,最終會變得像一頭蠢豬。在明白了這可怕的後果後,季伯舜決心用信仰的力量,用頑強的意志去抵抗。他迫使自己在一段段時間裡集中精力對過去的一件件事情進行細緻入微的回憶,並站在今天的立場上,重新進行多角度的判斷和分析,藉以保持思維的健康。 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讓自由的靈魂和被囚禁的肉體愉快地分離,讓靈魂插上想像的翅膀,自由自在地在廣闊的天地間,在流動的歲月中飛翔,把已經完成的生命過程變成一次次預演,而把回憶和想像化作扎扎實實的開始。 好吧,那就讓這一切都重新開始吧! 他又以二十二歲那莽撞而火熱的年齡,走上了1925年的瑪麗路,他不是去尋覓那張美麗的太陽般的面孔,不是去向一個資產階級的小姐進行無聊的道別,而是以階級的名義去向她宣告他們之間的決裂。 哦,他碰上了趙黑子、劉成柱。是的,碰上了。他沒有回避,而是迎著他們走了過去,和他們談:他雖然走了,安忠良還在,賀恭誠還在,鬥爭將繼續下去,他撤走,正是為了迎接明天的鬥爭。他們理解他,請他吃了飯,握著他的手和他鄭重道別,要他保重。他很感動,他擁抱了他們,並向他們保證,他一定回來。 在蘇聯,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當來自共產國際的那位什麼斯基向他們大談統一戰線的時候,他不是為之鼓掌,而是發出了陣陣噓聲。他理直氣壯地在台下對他喊:「多聽聽托洛茨基同志的意見吧,只有他對中國革命的問題看得最清楚。」哦,那時,他不應該僅僅是托洛茨基的同情者,更應該是他堅定的信仰者。 是的,他是托洛茨基堅定的信仰者。他在那泥濘的曠野上走著,托洛茨基高昂著一個思想家的前額,在向他呼喚:「……向前走,莫停留,真正的革命的馬克思主義者正是我們!毛澤東式的民粹主義,和他們的以農民為主體的隊伍是無法完成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大任務的!他們從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是違反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思想的!他們的革命即便僥倖成功,也不具備無產階級性質,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重任已經歷史地落到了你們肩上……」 他虔誠地甚至是帶著幾分惶恐地傾聽著那聲音,大步向前走著、走著,走進了中國苦難的大地。 他和他的中國同志沒有進行那些無聊的空談,而是深入了工廠,深入了兵營,在工人中,在士兵中,也在同情革命的農民中建立起了強大而有影響力的託派反對派組織。 黑暗而漫長的時光,在季伯舜咽著橡子面窩頭,做著一個個白日夢的時候,一點點悄然逝去了,漸漸化作了他未來牢獄生涯中新的白日夢。 然而,值得慶倖的是,憑著那一個個白日夢,憑著頑強而固執的信仰,季伯舜在日本人治下的非人的監獄裡生存下來了。1946年國民黨清浦軍警當局接收監獄時,曾做過一個統計:在1938年至1945年短短的八年裡,關在清浦監獄的四千九百多名未處死刑的國事犯中,有三千多名因種種非人的折磨而在服刑過程中死亡,只有一千八百多人倖存下來。 季伯舜是那倖存者中的一個。 季伯舜在《忠於信仰的人》裡說: 「……我是在日本人的監獄裡練硬了那一身骨骼的。堅定的信仰給了我力量,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我的肉體也漸漸適應了獄中非人的待遇和嚴酷的環境。我學會了在狹窄的牢房裡進行適度運動量的鍛煉。學會了像自由人一樣有規律地生活。甚至學會了用有節制的手淫來解決一個中年男人的性饑渴。這一切都為我繼續下去的更長的牢獄生涯,奠定了強有力的心理基礎……」 在談到獄中的手淫時,季伯舜毫不掩飾,坦蕩地說,他臆想中的發洩對象永遠是錢二小姐,那位1925年時二十一歲的錢芬芬。季伯舜清楚地知道:從階級理論上,他必須和這個資產階級小姐決裂,可手淫時不想到她就不行。季伯舜認為這是一個矛盾,也是一種埋藏很深的平時不易察覺的人格分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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