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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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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一談,季伯舜才知道,在對抗戰問題的態度上,孫越和他,和托洛茨基的觀點並不一樣。這個滿腹經綸的教書先生認為,日本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政府的戰爭,是一場狗咬狗的戰爭,因此必須採取革命的失敗主義立場。就像當年列寧對待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態度一樣:趁帝國主義戰爭造成的有利時機,發動群眾,變這場狗咬狗的帝國主義之間的戰爭為國內的革命戰爭。 季伯舜不同意,搬出了托洛茨基的主張,要孫越放棄自己的錯誤觀點,和他一起真正按托洛茨基的正確意見辦:在軍事上消極支持抗戰,在政治上積極準備推翻國民黨。 二人吵了一晚上,誰也沒說服誰。 最後,孫越退了一步,借著季伯舜的話頭道:「……好,好!就算托洛茨基主張是正確的,就算我接受你的觀點,在政治上總還要推翻國民黨吧?我們搞罷工又不是軍事行動,不是從軍事上破壞抗戰,日本人又沒打到這裡,為什麼不能搞呢?老弟呀,你想想,現在延安的那幫機會主義者拋棄了工人群眾,成了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座上客,而我們在這時候發動罷工,和工人群眾同甘共苦,會造成多好的政治影響!多大的政治影響啊!老季,你想想,好好想想!」 季伯舜想了三天,終於認可了孫越的分析。遂主動找到位於大飛道的孫越家裡,借著酒和孫越懇談了一次,承認自己有悲觀主義情緒,對托洛茨基的思想在現階段的實行還沒從根本上把握住,幾乎犯了教條主義的錯誤。所以,季伯舜不但同意支持這場大罷工,還決定和孫越一起參加領導這場大罷工。 大興紗廠是季伯舜的老根據地,當年的許多老人還在,不過,大多數老人的政治面孔已變得模糊不清了。像在那個撤退的早晨糾纏他的劉成柱,就成了共產黨的叛徒,當了國民黨黃色工會的頭子。而另一個纏過他的工友趙黑子卻消沉得很,自認為把這個混帳世界看透了,說他和劉成柱、安忠良、郜明一樣,都不是啥好東西,都是拿他們工人當槍使,都是些耍嘴皮子騙人的傢伙。 趙黑子沒提1925年10月17日早晨在瑪麗路飯鋪的那一幕,季伯舜卻隱隱感到了。季伯舜向趙黑子說明了真情,又道了歉。趙黑子卻只是不理,只顧自己抱著酒瓶喝酒。 然而,在漫長的十二年中,清浦——自然也包括大興紗廠,新一代無產階級成長起來了。他們父兄曾有過的思索,又合情合理地變成了他們的思索。趙黑子消沉了,而他二十三歲的兒子趙清生在飽嘗了剝削和壓迫的滋味之後,不顧他老子的堅決反對,又挺身而出了。趙清生不但早就在孫越的介紹下參加了清浦的託派黨組織,還在罷工期間成了季伯舜形影不離的貼身保鏢。 季伯舜也真需要保鏢。事情很清楚,他在清浦隨時都有被捕犧牲的危險。當年的盟友,如今的敵人安忠良心狠手辣,雙手沾滿共產黨人的鮮血,現在雖說和郜明這樣的共產黨合作了,和他這種左派反對派的共產黨並未合作。他要在安忠良治下的這個地方鬧工潮,安忠良必會放出自己豢養的惡狗,也會舉起血淋淋的屠刀。郜明就更不必說了,他們之間不但有信仰上的衝突,更有個人的冤隙,郜明沒在1936年監獄的糞坑裡處死他,其遺憾大概一直要保存到今天。今天的清浦又是郜明的天下,郜明那合法的共產黨既能暗殺他,也能綁架他。 儘管如此,季伯舜還是坦坦蕩蕩地在威廉大街上走了幾趟,倒不是為了充什麼英雄好漢,僅僅是為了找回那已屬歷史的珍貴記憶。 威廉大街在十二年中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十二號的大教堂還在那裡巍巍然立著,仿佛能再立個一百年,一千年似的。那響遍全城的洪亮鐘聲依然於濕漉漉的空氣中震顫著,恍若昨日。華福公司大樓正面的紅紅綠綠的彩燈照舊那麼輝煌醒目。唯一的變化是125號安忠良的小洋樓,如今掛上了清浦市總工會的大牌子。 季伯舜帶著深深的眷戀,在一個寂靜無人的夜晚,從威廉大街125號門口向下面的三岔路口走,把一聲聲發自胸膛深處的歎息,傾吐在大街兩旁那一座座法式德式樓房的牆腳下。趙清生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就像當年身邊的鄭少白。 走到三岔路口的街心花園,季伯舜不由自主地拐了彎,踏上了瑪麗路的路面。在瑪麗路上走了好遠,才想起,他原來是在朝錢二小姐家的方向走呢。季伯舜苦笑著搖搖頭,轉身回了頭。 趙清生不無驚奇地道:「季先生,你對我們清浦的路很熟麼。」 季伯舜點了點頭:「是的,很熟!很熟!你父親知道的,我奉命撤退的時候,就是在這條路上碰見了他,我當時想在離別前看一個女人。」 「是你婆娘麼?」 季伯舜剛點了下頭,又搖起了頭:「不,不是!」 「她現在還住瑪麗路?」 季伯舜艱澀地一笑:「死了!早……早就死了!」 趙清生又問:「季先生,這次鬧罷工,你們不會再這麼撤了吧?!」 季伯舜動了感情,親昵地撫摸著趙清生的肩頭說:「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們不會一錯再錯了!小兄弟,我用我的人格擔保……」 一個月後,大興紗廠的大罷工鬧了起來,全廠半數以上近三千人參加了大罷工,反對資方以國難為藉口,降低工人工薪。安忠良聞訊大驚,指責郜明違背國共合作的協議,在國難期間煽動工潮,是漢奸行徑。郜明和清浦共產黨卻不承認季伯舜、孫越這些人是共產黨。結局不消說,自然是一場大逮捕,國共兩黨共同籌劃的大逮捕。季伯舜和孫越兩名「首犯」在大興紗廠材料庫被當局抓獲,連夜押往清浦警察局。三個月後,分別以漢奸罪被判處十二年和十五年徒刑。 這已是1938年6月的事了。 當年10月,日軍北進,清浦淪陷。國民黨特別執法處在緊急撤退之夜釋放了監獄所有在押的刑事犯和輕國事犯。面對無法轉移的,犯了重罪被處十年以上徒刑的漢奸犯,就地在牢房裡進行了集體處決。季伯舜同室的十八名人犯——包括孫越,全部在槍彈下斃命,而季伯舜竟奇跡般的逃過這場滅頂之災活了下來。 在那場瘋狂大屠殺中,季伯舜身上中了兩顆子彈。一顆打在右胳膊上,一顆打在右大腿上,都不致命,而且沒傷骨頭。 這真是運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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