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重軛 | 上頁 下頁


  「對!我也留下來!」

  「還有我!」

  相繼說話的是共產黨團夥裡的桑葉和國民黨那邊的淩鳳。

  這更使鄭少白吃驚——這兩個女黨人也發了瘋,竟也要留下來挨槍子!

  吃驚之余,鄭少白心中卻又多了一層安慰:留下來的瘋子越多,對他來說就越好,就是死,也多幾個伴兒。他不準備同情她們,儘管她們是女人,長得也不算賴,——尤其是那個桑葉,兩隻眼睛長得特別好看,他還是不準備同情。甚至一開始準備給予賀恭誠的同情也收了回來。

  然而,說良心話,就是在那緊要關頭,鄭少白也並沒有認真地準備死,他還是想著撤走。他們叫他走,他就遵命而走;不叫他走,他就自個兒私自逃走:腿長在他身上,誰也管不了。他才十七歲,連女人的身子都沒碰過,為革命而送掉小命真不值得。郜先生、安先生講故事的時候都說過,革命,就是為著讓他和大夥兒都過上好日子,他是為那好日子而入夥革命的,不是為送命而革命的。倘或革命就要送命,他寧可不過那好日子,也得耐心仔細地活著。這道理很簡單嘛。

  自然,這話是不能說出來的,一說出來就丟顏面了。人家沒准說他是軟骨頭、怕死。其實,誰人不怕死呢?只是人人都不說罷了,該死的事沒攤到頭上罷了。

  十七歲時的鄭少白就這麼聰明,自認為是把人生和世界看透了。許多年後回憶起來,鄭少白也沒認為這有什麼不對。他追悔過自身的怯弱,卻從未追悔過自己在十七歲的那個緊要關頭,在威廉大街125號客廳裡驟然爆閃出的深刻思索。

  鄭少白也沒有忘記,在那緊要關頭救了他的命的是國民黨裡的安忠良先生。

  安先生在會議僵持了幾分鐘之後,輕輕地拍起了桌子,冷靜而有效地拍滅了漸漸蔓延開的狂熱之火。

  安忠良先生的話,鄭少白記得真切。

  「……諸位都不要爭了!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去留問題,兩黨聯席會議已經做出了決定,又得到了上峰的批准,大家都要去執行!郜明兄,你是共產黨員,更是一個國民黨員,要服從上峰的安排!我認為你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你不能留下,鄭少白也不能留下。小鄭才十七歲呀!還是個大孩子。我們不能拿這樣的大孩子去拼命。國民革命不是一日可成之事,日後鬥爭將相當艱巨,就是為了日後,我們也得保存好力量,更得保護好年輕的力量!」說完這番話,安忠良先生又和郜明開了個玩笑:「郜明先生,不要怕我安某人搶了你們共產黨人的地盤,你清楚的,你們留下的人也不少呵!有朝一日,國民革命獲得成功,你和貴黨的那份功勞,我安某和清浦國民黨人是不會搶的!現在,你們必須撤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你們在工潮中太活躍了,暴露得太多了,怎麼能不走呢?!」

  郜明先生沒話說了,默默站起來,抓住安忠良的手握了好久、好久。

  這時,已經快到早上五點了,安忠良和郜明兩位先生拿出幾封信分別遞到每一個撤離同志的手上。信是寫給車站碼頭以及各地黨組織和同情革命的朋友們的。顯然,對集體撤退一事,清浦國共雙方早已做了精心安排,所以才能這麼沉得住氣。除了安先生和賀恭誠留守堅持外,他們六個同志分別撤往三個地方:桑葉和淩鳳兩個女同志結伴去濟南,章小寒去上海,他、郜明和季伯舜去旅順。

  安忠良、郜明和每個人都說了幾句話,還都給了盤纏錢,也給了鄭少白。是多少錢?鄭少白沒好意思當場數。季伯舜沒要錢,他家境不錯,想必是自己帶了。

  安忠良先生給錢時,拍著肩頭對他交待說:「小鄭啊,你和季先生一定要在八點前趕到碼頭,找票房的老劉,讓他把你們送上大和丸客船。票我已給你們訂了,行李用具我也替你們準備了,都在老劉那裡,記住,八點鐘,可不能誤了船啊!」

  鄭少白當時就問:「那郜先生呢?他不是也到旅順口去麼?咋……咋不和我們一起走?」

  郜明在一旁笑了笑:「少白,你和季先生先去吧,我隨後就到!有些善後事宜,我和安先生還要安排一下的!」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少白,堅強一些!不管以後有多少風雨,都得記住,你是我們清浦第一代工人黨員,萬萬不能動搖,萬萬不能自己把自己嚇趴下呀!」

  鄭少白受了感動,對革命黨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這才知道,革命黨對每一個參加革命的人都是盡心負責的。這不,讓他撤走,給他找船,找關係,還發盤纏。對自己的怯弱和卑劣心理的追悔,從那一刻起就開始了。後來竟伴著他風風雨雨的一生,一直到他決定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當然,在這幾十年中,他也曾從不同的角度對自己當時的怯弱進行過一次次的辯解:他那時才十七歲,還不懂事;他那時還無法理解革命的正確含義;他那時確實沒有必要留在清浦;他那時……不過,一切都是徒勞的,他不但不能說服別人,甚至無法說服自己。

  無論怎麼說,在清浦大革命的重要歷史關頭,他動搖過。別人把這動搖和後來叛變革命的事聯繫起來,是不足為怪的,儘管從那時開始,他就決定要使自己堅強起來,儘管後來發生的事情與怯弱、動搖毫無關係,他卻再也說不清了。

  鄭少白在十七歲的那一天,在清浦威廉大街125號客廳裡,在剛剛參加中國共產黨的第五十六天就想過脫黨逃跑,這是千真萬確的。他清楚,其他在場同志也多多少少看出了一些,否則郜明不會把「堅強起來」的臨別贈言送給他的。

  那天分別時,鄭少白真誠地和郜明先生,和安忠良先生,和客廳裡的每一個同志都握了手,向他們道了「再見」。他以為這不是客氣話,以為不久就會和這些同志們再見的。他根本沒意識到,他是在和一些人永訣,而和另一些後來還活著的人也難得見一面了。

  「再見」成了一縷悲愴的歎息。

  鄭少白當時根本沒想到這一層,和大夥兒握過手後,就讓安忠良給他找衣服去了。他的綢大褂和禮帽都濕了,而且是借來的,不合身。而就在這時,同志們一個個走了,他沒怎麼留心,也沒有給予太多的關注,只是在桑葉和淩鳳兩個女同志走時,多瞄了兩眼。他原想再看看桑葉那雙俊眼睛的,卻沒看到,只逮到了她穿著舊碎花旗袍的脊背和半截雪白的脖子。他是在換好衣服之後,和季伯舜先生一起走的,走的是前門。前門離日航碼頭近一些。他和季先生一前一後,出了客廳,出了威廉大街125號大門,走進了1925年10月18日灰白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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