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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第三十八章

  玉骨兒眼見著肖太平扮著和氣的笑臉把錢大人送走,又眼見著肖太平石像一般在暖香閣門前呆呆立著。錢大人的藍呢大轎已走了好遠了,肖太平失神的目光仍未收回來,臉上硬扮出的笑也凝結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當時,玉骨兒就站在肖太平的身邊。錢大人到暖香閣來,她這做鴇母的不能不送。送走錢大人,玉骨兒看著肖太平的這副模樣,就知道事情不對頭,可又不好直接去問,便招呼說:「肖大爺,再回房坐坐?」

  肖太平像沒聽到。

  玉骨兒上去扯了肖太平一把:「愣在這兒幹啥?錢大人已走遠了。」

  肖太平這才回過神來,深深地歎了口氣,隨玉骨兒回了房裡。

  回房之後,肖太平悶悶地抱起酒壺喝了一氣酒,繼而便指名道姓地切齒大罵:「錢寶山,我日你親娘,你他媽的是條惡狗餓狼啊!」

  玉骨兒這才想到,無墨不貪的錢大人今日大約是貪到肖太平頭上了,便深有同感地說:「肖大爺,你今日才知道這位錢大人是餓狼惡狗呀?姑奶奶可是早就知道了!你猜猜,這幾年錢大人從姑奶奶這暖香閣弄走了多少?」

  肖太平沒心思猜,也猜不出。

  玉骨兒便說:「這惡狗竟勒了我一千多兩銀子的花規,還不算他和他手下那幫差人白吃白日的爛帳!」

  肖太平瞅著玉骨兒苦苦一笑:「為一千多兩銀子你就叫了?你知道他今日詐了我多少?嘴一張就是一萬零二百五十一兩!以後每月還得給他三百五十兩銀子的窯規!」

  玉骨兒吃了一驚:「這……這也太過分了!」

  身為煤窯窯主的肖太平和身為花窯窯主的玉骨兒關係本就不一般,現在又因著同病相憐的緣故,心貼得更近了。肖太平紅著眼圈,拉過玉骨兒,頗動感情地說:「……玉骨兒,在橋頭鎮別人不知道我,你該知道我的。你還記得麼?十二年前——就是同治八年那個夜裡,我為了能有今天做窯主這好日子,深更半夜站在三孔橋頭等章三爺,等得容易麼?章三爺罵我,說我當時恨不能喊他爹——這罵得真不錯哩!對別人我不承認,對你這老相好我承認,當時章三爺若不是那麼壞,若真勸說白二先生讓我包窯,我真能跪下去喊他爹的……」

  玉骨兒心裡也不好受,撫著肖太平的臉膛說:「別說了,今日終究不是往日,老天有眼哩,再怎麼難,咱還不都成事了麼?你成了橋頭鎮最大的窯主,連白家都比不了你了!我借了你們煤窯興盛的力,也得了肖大爺你的抬舉,有了這家暖香閣……」

  肖太平仍自顧自地說:「那時,我和手下的弟兄都住在侉子坡上,真是窮酸得很,總共只有十五兩銀子——這十五兩銀子我用一塊紅綢布包著,每到夜晚,就拿出來盤,常盤得一手汗。今日倒好,錢寶山這條餓狗開口就是一萬二百五十一兩!」

  玉骨兒實在不明白,錢大人咋敢開這麼大的口,便問:「這惡狗該不是找到你什麼碴了吧?」

  肖太平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他從死去的王大爺口裡得了誣供,便一把賴定我是撚黨二團總,要我花這筆巨銀買案……」

  玉骨兒大吃一驚,馬上想到了十八姐的死。錢大人能以撚案賴上肖太平,也必能以十八姐的命案賴上她的。所幸的是,十八姐的命案還沒被這條惡狗盯上,她才得以付著尋常花規平安度日。日後卻說不準哩,萬一王大肚皮那邊露出一絲風聲,只怕她也會變成第二個肖太平的。

  這幾年,玉骨兒也有一本難忘的經。

  同治十一年被鄭老大害了一次後,玉骨兒就警覺了,從清州一回來便把十八姐聘下的船丁都辭光了,護窯護姑娘的事就交給了王大肚皮和王大肚皮手下的一幫弟兄。王大肚皮開頭還好,後來心就野了,說是也要買些姑娘來和她合夥,露出了打她主意的苗頭。她愣都沒打,又把王大肚皮手下的弟兄大多辭了,找到肖太平那裡,請下了肖太忠護窯隊的一幫弟兄。如今花船變成花窯,暖香閣的名號已越來越響,王大肚皮便越發眼紅,不明不白的話說了不少,說是沒有他王大肚皮,就沒有今日的暖香閣。

  玉骨兒想到的事,肖太平也想到了。

  肖太平明確地對玉骨兒說:「……玉骨兒,你可記住了,萬不可把什麼話頭、把柄落到錢寶山手上,一旦有啥落到他手上,就不是一千兩千兩尋常花規能打發得了的。你也知道,為著狗屁教案,秀才爺一家敗完了。因著械毆,王大爺一家完了。現在又輪到了大爺我!」

  玉骨兒很感激肖太平的關照,對肖太平點了點頭。點頭時,玉骨兒已想要和王大肚皮好好談一次,讓他識相些——說到底,十八姐還是王大肚皮殺的,她當時留一手,真是聰明哩。

  肖太平卻又冷笑了:「不過,我肖某可不是秀才爺和王大爺,終沒落到這惡狗的號子裡去。老子惹不起,總還躲得起吧?三十六計裡還有一條『走為上』呢。真不行,老子就歇了鎮上的窯,帶著掙下的銀子走人。那一萬二百五十一兩銀子叫他自己從煤窯裡掏吧!他要敢四處追我,我就一不做二不休,帶著他貪墨的證據到巡撫衙門告他!」

  玉骨兒聽得這話,不禁有些慌:「肖大爺,你……你若真走了,橋頭鎮不就完了?這鎮上的煤窯誰伺弄?」

  肖太平歎著氣說:「這我就管不了了,終還有白二先生和李五爺,讓他們先頂著,待得過些年,錢寶山離了漠河,我再回來不遲……」

  玉骨兒心裡更冷。肖太平若是真走了,她的麻煩就大了。一來煤窯不興,花窯必衰,再沒有那麼多銀子好賺;二來沒有肖太平這大個子在前面擋著,錢大人勢必得瞄上她,沒准就會瞄出個謀殺命案來;三來自己手下又用著肖太忠一幫窯丁,若無肖太平的威勢鎮著,只怕也會有麻煩。

  於是,玉骨兒便溫存地摟著肖太平,細聲細氣地說:「肖大爺,這你可得想好呢!現如今真到非走不可的地步了麼?就算你把掙下的銀子都帶走,也是個死數吧?橋頭鎮的煤窯你帶不走吧?這些窯可都是搖錢樹呀,每年總能搖下上萬兒八千兩銀子吧?真走上三五年,那不虧大了?」

  肖太平一怔,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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