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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十四章

  以包下白家窯為標誌,橋頭鎮的煤炭業進入了肖太平時代。

  同治十年,橋頭鎮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沒人不知道肖大爺肖掌櫃的了。肖太平在鎮西頭一氣起了十間青石到頂的大瓦屋,堂而皇之地坐到了白家窯的掌櫃房裡,比當初的章三爺還神氣。

  章三爺蔫了,雖仍按白二先生的吩咐,陪肖太平在掌櫃房裡坐著,卻已沒啥事可幹——白二先生只讓章三爺每月和肖太平對一次炭賬。章三爺就眼睜睜地看著肖太平起新屋,宴賓客,自己一天到晚喝悶酒。

  晝夜兩班制,在肖太平包窯後開始實行了,實行得很順當,誰也沒覺得夜間下窯有啥不便,反倒認為很好。老是白日下窯,就一年到頭見不到太陽,兩班倒換著,一月下白窯,一月下夜窯,和土地、陽光都親近了許多,讓人心裡愜意。對肯出力的窯工來說,還有一個好處:夜間不歇窯,就能多掙錢了。不少窯工幹了白日又幹夜裡,每個月能額外多賺十個八個工。肖太平也四處對人說,不怕錢咬手的,都到白家窯來下窯,別的窯上一月只有三十天,我們白家窯上一月偏有六十天。

  李五爺的李家窯,王大爺的王家窯,也想把一月變成六十天,也學著肖太平的樣子,搞起了兩班制。可這二位爺都不是神通廣大的肖掌櫃,咋著也招不來那麼多窯工。兩班制折騰了沒幾天,就因著人手不足折騰不下去了,一個月仍是三十天。二位爺嘴上雖說不服,心裡卻不得不承認,這個肖太平非同凡響,不但能打架,也是弄窯的好手哩……

  為了破天荒的兩班制,肖太平派肖太忠和幾個信得過的弟兄把一批又一批年輕粗悍的侉子從大老遠的北方老家招過來了,都到白家窯下窯。這幫新來的侉子,少數幾個住在侉子坡,大多數都住到了橋頭鎮東的蘆葦灘。侉子們新搭起的窩棚、草屋一片連一片,把橋頭鎮的範圍又擴大了許多。

  白家窯在肖太平手上盤得一片興旺。到同治十年夏,一個月竟出到了一萬五千車炭,相當於李家窯、王家窯半年的出炭量。炭出得這麼多,肖太平發了,白二先生也發了。白二先生就為自己當初的決斷大感自豪,每每提到窯上的事,便要大講一通不能衣帽取人的道理,總要提到當年的侉子坡,說是自己如何一眼就認准了肖太平,又是如何對肖太平待之以禮,施之以仁義。

  白二先生這麼說時,心裡是很嘀咕的,一者怕別人把肖太平這個能創造奇跡的財神爺從他手裡挖走,二者也怕肖太平手裡的銀子越來越多後,帶走人手自己去開窯。這時,事情已顛倒過來,再不是肖太平離不開白二先生,而是白二先生離不了肖太平了。為了攏住這位財神爺,白二先生把橋頭鎮上自家的一片老宅基送給了肖太平,讓肖太平蓋那十間大瓦屋。大瓦屋落成時,白二先生又送了肖太平一對石獅子。在老窯北面新開了一座窯後,白二先生也交給了肖太平,並且沒讓肖太平開口,就主動提出三七分利——給肖太平三成的淨利。

  肖太平自然無話可說,早先曾有過的自己開窯的念頭也暫時打消了,還向白二先生表示說,沒有白二先生,就沒有他肖太平的今天,他肖太平咋著也得為白家盡心盡力,再不會做對不起白家的事的……

  也因著白家的關係,肖太平對章三爺還是客氣的。雖說心裡恨不得把章三爺一腳踢進大漠河去,可臉面上總是笑笑的。有時還有一搭無一搭地和章三爺閒聊幾句。肖太平知道,不管咋說,章三爺仍是代表白家,每月還要和他對炭賬,弄得太僵沒啥好處。

  章三爺偏木得很,到這地步了,仍在心中把自己當爺,把肖太平當作背煤的窯工。白二先生那時還沒和肖太平好到割頭不換的地步,對肖太平仍是有所提防的,因而雖說心裡對章三爺氣得要死,卻沒把章三爺一腳踢開,反倒暗中給章三爺鼓勁,想利用章三爺和肖太平不共戴天的恨意,多多少少牽制一下肖太平。這就給章三爺造成了更大的錯覺,以為爺爺和孫子的地位是永恆不變的,自己這爺還能當個萬萬年。於是便放肆,喝多了酒總會帶著無限神往的樣子,和別人談起肖太平當年的落魄,說當年肖太平恨不能喊他爹哩。

  這話三番五次傳到肖太平耳裡,肖太平終於火了,把當著護窯隊隊總的弟弟肖太忠找來說:「咱章三爺的皮癢了哩,你們弟兄看看咋整才好?」

  肖太忠說:「哥,這簡單,咱給章三爺松松皮就是。」

  肖太平便說:「那就瞅個空找找章三爺吧,除了松皮,也治治他的嘴——三爺的皮癢是因著嘴賤哩。」

  這是白家窯的護窯隊成立後領受的第一個任務。

  白家窯護窯隊的成立,又是一樁可以載入橋頭鎮編年史的大事。以此發端,橋頭鎮嗣後的歷史中才有了護礦隊、礦警隊、警衛隊等等名目不同,實質一樣的自有武裝。而同治十年肖太平讓肖太忠撮弄起二十幾個弟兄成立護窯隊時,卻並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經意中寫下了橋頭鎮煤礦業武裝史上的第一筆。

  為了給章三爺松好一身發癢的皮肉,肖太忠把護窯隊的窯丁們召到一起,合計了一下,按肖太平的意思講明瞭幾條:第一不能把章三爺整死,整死了不好向白二先生交帳。第二得把章三爺的毛病一回頭治好,讓他的嘴再不敢發賤。第三不能讓章三爺知道整他的是誰,尤其不能讓他知道是肖太平的意思。

  窯丁們大都是肖氏家族的弟兄,對肖太平個個忠心耿耿不說,還都是當年的沙場好手,活便做得地道。當日夜裡,十幾個弟兄翻牆跳進白家窯掌櫃房,把睡夢中的章三爺從床上拖起,用一隻麻袋罩著頭,把章三爺打得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因著肖太平特別提到了章三爺的嘴,肖太忠便盡職盡責地脫下腳上的鞋,用鞋底抽打章三爺的嘴,臨走時,又在章三爺嘴裡塞了一包臭哄哄的幹屎。

  章三爺倒也算得一條好漢,如此一劑重藥竟沒把他的毛病治好。第二天一早,章三爺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強掙著挪到掌櫃房院門口,背靠著院牆,臉對三孔橋罵大街。章三爺上下嘴唇都腫起老高,半邊臉脹得老大,像頭直立的豬,卻並沒影響到開罵的聲音和效果。章三爺罵得惡毒而瘋狂,指向也相當明確,都是沖著肖太平來的,一口一個「日你十八輩的媽」,仍公然大嚷大叫:「……你這個臭窯花子,當年恨不能跪下認我當親爹……」

  肖太忠見這景狀,心裡便愧,覺得對不起肖太平的信任,就跑到肖家大屋對肖太平說:「哥,這章三爺的毛病看樣子是沒法治了,咱乾脆……乾脆把這王八羔子一刀宰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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