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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另一個說:「曹老弟,這兒可沒有風箱讓你拉,你快走,別誤了我們弟兄的好事。」

  曹二順借著燈光也認出來了,兩個黑腚都是當地窯工,一個是背煤的錢串子,另一個是在窯上口提水的大劉。

  這兩個人一邊和他說著話,一邊又試著向大妮身旁挪,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

  從破席上爬起來的大妮用小花襖半掩著身子,直往曹二順身後躲,嘴裡還咦咦呀呀地怪叫著。

  這時,曹二順腦子木木的,直覺裡不是大妮被自己的鐵匠舅舅賣了,卻是大妮平白無故受了欺辱,便從身旁抓起一柄斷了鎬頭的鎬把,在手中揮著,對錢串子和大劉吼道:「你……你們都……都給我滾!」

  錢串子不高興了,也從地上拾起一把銑,用銑頭指著曹二順說:「你小子有毛病呀?老子們和你說清楚了,老子們是花了錢的,你說不讓日就不日了?」

  大劉也叫:「別說大妮不是你老婆,就算是你老婆,我們花了錢,也得讓我們日一回哩!」

  都說到這份上了,曹二順仍認准大妮是受了欺辱,自說自話地讓大妮穿好衣服跟他走。這就讓錢串子和大劉紅了眼。兩個人沒等大妮把衣服穿好,就把曹二順打了。是錢串子先動的手。錢串子在窯上三天兩頭打架,和當地窯工打,也和曹團的弟兄打,打得多了,就打出了經驗。經驗之一就是,在對方不經意時突然下手。下手前,錢串子還和曹二順說著話,笑笑地要曹二順也日一回,說是他和大劉請客做東。可話沒落音,手上的銑卻飛了過來,只一銑就把曹二順拍倒在大妮身旁的地上。曹二順掙著要爬起來,人高馬大的大劉又上來了,光著黑腚騎到曹二順身上,像騎著條瘦小的狗。

  大劉騎在曹二順身上,對錢串子說:「兄弟,你快去日吧!日完換我。」

  曹二順在大劉身下亂掙亂踢,卻沒掙出名堂,腳上的鞋都踢掉了,仍沒有擺脫騎在身上的大劉。大劉實在是太重了,壓在他身上,就像壓上了一座山。

  大妮見曹二順為她挨了打,心裡愧得很,更不願讓錢串子弄了。野獸一般又抓又咬,身子還亂動,搞得錢串子終於泄了氣,把大妮放了。放了大妮,錢串子的一身毒氣全出到了曹二順身上,先對著曹二順的大頭撒了泡尿,又對著曹二順的身子一陣亂踢……

  還是大劉把錢串子制止了,說:「行了,行了,別把人家風箱弄死了!」

  錢串子這才住了手。

  錢串子和大劉穿上褲子罵罵咧咧走掉後,大妮撲到曹二順身上嗚嗚哭。哭罷,扯著曹二順坐起來,指指曹二順,又指指自己,在地上睡下了。

  曹二順明白大妮是要報答他,可身上卻痛得很,心裡也煩得很,一點想弄的心思都沒有。大妮再爬起來摟他時,正摟到他挨了銑的肩頭,他一聲痛叫,將大妮推到了一邊,自己踉踉蹌蹌出了工具房的木柵門。

  一路上曹二順又傷心又難過,恨錢串子和大劉,也恨大妮。不是為大妮,就沒有今天這一出。這一出太難堪了。他不但被人家惡揍了一頓,還讓人家兜頭澆了一泡熱尿。這實在是前所未有的事。他爹和四個哥弟活著的時候,誰敢這麼對他?他再無用,再窩囊,也不能被人這麼欺負!而如今爹和四個哥弟都不在了,沒有誰能給他做主了。這麼一想,淚水便流個沒完。到了侉子坡,心裡想著不能哭了,可臉上的陳淚剛擦乾,眼裡的新淚又下來了,直到見到妹妹曹月娥和妹夫肖太平,臉上仍是濕淋淋的。

  曹月娥和肖太平見到曹二順鼻青臉腫的模樣,都吃了一驚。

  曹月娥忙把曹二順扶到椅子上坐下,打水找濕毛巾給曹二順擦臉擦身。

  肖太平注意到曹二順身上滿是煤灰,知道曹二順必是背著自己到白家窯下窯,才惹下了這場禍,臉拉得老長,也不說話。

  倒是曹月娥問:「二哥,你這是被誰打了?」

  曹二順不敢說,只是流淚。

  肖太平火了:「一個大老爺們,哭什麼哭?!弟兄們都歇了窯,你跑到白家窯上幹啥去?你以為你臉大?你不歇窯,人家窯上就有好臉色給你了?!」

  曹二順嗚嗚咽咽地說:「不……不幹窯上的事,是……是錢串子和大劉打了我,他們……他們……」

  「他們咋啦?」

  曹二順把事情發生的過程說了一遍,只把澆在頭上的那泡尿略去了。說完,也沒指望肖太平去為他復仇。

  不料,肖太平想了一下,突然來了勁,罵道:「媽的,這事不算完,老子明天就帶著弟兄們到窯上和他們算帳去!」

  曹二順先是詫異,後就感動,噙著淚說:「明天,我……我也去……」

  肖太平說:「你是事主,自然要去的——叫幾個人抬著去。」

  經過一夜的準備,第二天一早,肖太平果然把侉子坡上二百多號弟兄全招呼起來了,抬著曹二順浩浩蕩蕩地向白家窯進發。

  曹二順睡在樹棍搭起的架子床上,十分幸福地想到了父兄光榮的過去。自然,也想到了大妮,心想,當大妮看到錢串子和大劉挨揍的時候,他昨日在工具房丟卻的臉面就全找補回來了……

  沒人預感到一場大亂即將來臨,也沒人知道肖太平真實的想法,都以為肖太平僅僅是為了吃了虧的曹二順才帶著弟兄們去打架的。直到在白家窯窯上把架打起來,把橋頭鎮當地窯工全打跑,讓白家窯徹底歇了窯,弟兄們才發現了肖太平過人的膽識。

  弟兄們一到窯上,立時把當地的百十口子窯工鎮住了。

  當地窯工剛在窯口的大席棚下吃過早飯,正陸陸續續往窯下走,曹團的弟兄們「呼啦」圍了過來。大劉沒尋著,背著煤筐的錢串子先挨了揍。幾個弟兄把錢串子打倒在地之後,曹二順忙從架子床上爬起,把積攢了一早上的熱尿全當眾尿到了錢串子的臉上。當地窯工中也不乏血性漢子,罵侉子們欺人太甚,有的強行出來擋,有的就在一旁喊打。這就打了起來,一時間棍棒亂舞,煤塊亂飛,從窯上打到窯下。窯上的工頭和賬房出面勸阻,兩邊的人都不聽,還于無意中把一個工頭的胳膊打折了。打到後來,當地窯工撐不住了,先是膽小的逃了,繼而那些膽大的因著人少,寡不敵眾也逃了,白家窯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

  曹二順徹底找回了臉面,身上也不覺得疼了。鏖戰的塵埃尚未落定,便興沖沖地跑到席棚下找大妮。大妮一臉驚喜,嘴上咦咦呀呀叫著,兩隻手比劃著,向曹二順表示自己的祝賀。

  老鐵匠卻嚇白了老臉,連連對曹二順說:「這……這可不關我們的事,不關我們的事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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