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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蔔守茹卻只是笑,邊笑邊說:「這又何必呢?說到底都是一家人,你們老的老,殘的殘,就不會享享清福?我早就說過,轎號讓我一人弄著不就結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處麼?你們得承認,你們的好日子早就過完了,打從鄧老大人一死就過完了,咋弄轎子,你們都得看我的。不服不行,不服你們就去看看姑奶奶這盤買賣!」

  馬二爺陰笑道:「別……別把話說得這麼絕,咱……咱還是試試吧!」

  自此,卜大爺住進了馬家,成了馬二爺弄轎的盟友,兩個失敗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計著重整馬記老號。

  為跟上民國的新時代,二人還給老號換了名,改作「老大全」。雙方又各自出資六千元,從上海訂制了紅緞繡花轎衣,更新了八百乘轎子。

  準備停當,重新開張頭幾天,雇了百十號人,抬著幾十乘花轎,幾十架抬盒,並那頭鑼、旗傘,吹吹打打,招搖過市。

  嗣後營業,「老大全」各號轎資收得也少,比「萬乘興」低了一成半,說是不為賺錢,只為爭口氣。

  城裡商家百姓看著這一戶門裡的兩家轎行這般爭鬥,都覺有趣,兩邊的轎都坐。坐在「萬乘興」的轎上罵「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轎上就罵「萬乘興」,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資就好。

  麻五爺一見便氣了,讓手下的幫門弟兄暗裡使壞,專叫「老大個」的新轎坐,坐在轎上滿城亂轉,待得下了轎,分毫不付,還打人,撕人的繡花轎衣,嚇得「老大全」的轎夫們有新轎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壞了賠不起。

  蔔守茹心定得很,根本沒把這一老一癱的兩個廢物放在眼裡,又覺著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做得過分了些,便對麻五爺說:「老五,『老大全』轎主不單是馬二爺,也還有我爹,咱得客氣點。」

  麻五爺嘴上應許了,私底下仍是對「老大全」使壞。

  麻五爺那當兒早把蔔守茹的「萬乘興」轎行看作自己的了,已想著在劉鎮守使一朝垮臺後,就把卜守茹連同她的轎號一併接過來。

  劉鎮守使這年春裡已有了麻煩,原先巡防營的錢管帶,現在的錢團長,和劉鎮守使不和;歸劉鎮守使節制的秦城的王旅長則公然反了,城中幾次傳著,說那錢團長要夥著秦城的王旅長打劉鎮守使,來個二次革命。

  麻五爺幫門的弟兄老使壞,卜大爺和馬二爺氣了,終有一天,在蔔守茹進家時,卜大爺冷不防把盛著沸水的碗砸到蔔守茹頭上,差點把蔔守茹砸死。

  卜大爺失去了理智,看著閨女滿臉是血躺在地上,還爬過去要掐死閨女。

  馬二爺硬讓劉四把卜大爺拉住了。

  卜大爺被劉四拉著還直吼:「掐死她,你讓我掐死她!你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她親爹!」

  馬二爺心裡只是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為了弄死蔔家父女,他才不會把卜大爺大老遠從鄉下接來哩!

  不過,按馬二爺在獨香亭茶樓上的精心設計,蔔守茹該死,卻不是這時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爺死後再死,這樣,蔔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轎號就是馬二爺和小天賜的了。

  二爺的陰謀是完美的:先利用蔔家父女的仇恨,造出盡人皆知的爭鬥,然後,毒殺卜大爺,嫁禍蔔守茹。

  看著卜大爺和躺在地上的蔔守茹,馬二爺一顆蒼老的心在胸腔裡跳蕩得瘋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紅紅綠綠的轎子,紅紅綠綠的轎子都在麻石道上飄,伴著轎夫們飛快邁動的腿和輕盈飄逸的腳步。

  §第三十七章

  後來,卜守茹常想,她有過爹麼?啥時有過爹?那個把她聘給馬家老東西的癱子會是她爹?四處放她臭風的會是她爹?做爹的會和自己閨女鬥成這樣?會把一碗沸水砸到閨女頭上?

  這都是咋回事呢?

  難不成是前世欠了這癱子的孽債?

  這年秋天,裹攜著城市上空惡臭味道的風,把一股蕭颯之氣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劉鎮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長準備開仗,大炮支到了城門上,城裡三天兩頭戒嚴禁街,抓王旅長的探子。駐在城外的錢團長名義上還歸劉鎮守使管著,實際上已和王旅長穿了連襠褲,上千號人隨時等著王旅長的隊伍開過來,一起去打劉鎮守使。

  蕭颯之風也吹進了蔔守茹心頭。

  蔔守茹躁動不安,臉色陰陰的,總想幹些啥。

  開初還鬧不清想幹的究竟是啥。

  後來才知道是想殺人,殺死那個癱子,也殺死馬二爺,徹底結束他們的野心和夢想!

  頭上的疤,時時提醒著蔔守茹關乎仇恨的記憶,殺人的念頭便在腦子裡盤旋,眼中總是一片血紅。

  然而,終是怕。

  父親在大清時代就告過她忤逆,今日真把父親殺了,忤逆便是確鑿的了,連馬二爺一起殺,就是雙料的忤逆。

  這和劉鎮守使打仗不同,劉鎮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沒有。

  她只能等待,等待著他們老死、病死,被炮火轟死。

  蔔守茹由此而對巴哥哥的思念益發深刻了,常在夢中見著巴哥哥回來,用小轎抬著她滿世界兜風。

  還夢見她和巴哥哥離了石城,隨著個挺紅火的戲班子闖蕩江湖。

  夢中的巴哥哥依舊是那麼年輕,那麼憨厚,都十一年過去了,巴哥哥還是老樣子。

  醒來時,總不見巴哥哥,滿眼看到的都是轎,她的轎和馬二爺的轎。

  這些轎載走了她十一年的光陰,十一年的思念。

  她就流著淚想,如果這十一年能重過一回,她決不會再要這些轎了,她得由著自己的心意,由著巴哥哥的心意活。

  沒和巴哥哥生下一個兒子,是卜守茹最大的憾事。

  如果那夜能和巴哥哥生下兒子,巴哥哥不會一去不復返,為著兒子,巴哥哥也會和她一起等待馬二爺的死期。

  又想,天賜若是巴哥哥的該多好,就算巴哥哥不回來,她也願為天賜拼到底,可天賜偏是麻五爺的,又被馬二爺教唆的不認親娘。

  她十一年來苦苦拼爭的一切是為了啥,真是說不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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