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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細想想也真是,革命真就不錯。革命讓馬二爺依靠的鄧老大人斃命江中,讓馬二爺失卻了自己的好時光。可革命並沒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石城的麻石路上依舊行著紅紅綠綠的轎子。做了民國鎮守使的劉協統,仍是和前清的鄧老大人一樣鍾愛轎子,說滿街行著的轎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象徵。

  於是,蔔守茹便在某一日馬二爺再次攻擊革命時,抱著天賜笑笑地開了口說:「你老罵啥呀?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不就革掉了你一條小辮麼?又沒革掉你的轎號轎子!」

  馬二爺煙槍一摔道:「你只知道轎號、轎子,就不知天下大義!」

  蔔守茹覺得好笑:「啥叫天下大義?你那天下大義我是知道的,裡外不就是有鄧老大人的粗腿好抱麼?」

  馬二爺道:「鄧老大人和我好是一回事,天下大義又是一回事。連聖上都不要了,這天下還會有個好麼?」

  又陰陰地說:「你莫看民國今日鬧得凶,日後咋著還難說呢!當年長毛起亂,不也很凶麼?還封了那麼多王,可你看看,今日長毛在哪裡?還不是被曾相國趕盡殺絕了?」

  蔔守茹譏笑道:「只可惜你那曾相國早死了,再不能還魂嘍!」

  馬二爺便又歎氣,一邊歎氣一邊說:「曾相國不在,勤王保國的義士還會有,你看著好了……」

  蔔守茹惡毒地道:「好吧,就算有那勤王保國的義士,就算皇上老兒還能坐龍廷,你馬二也還是完了,你手扒棺材沿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馬二爺氣死了,抓起煙榻上的茶杯,狠狠向蔔守茹砸去。

  蔔守茹身子一偏,茶杯落在對面牆上碎了。

  懷裡的天賜嚇得哭了起來。

  天賜一哭,馬二爺心疼了,忙從煙榻上爬起來,要從蔔守茹手裡奪孩子。

  蔔守茹不給,一把把馬二爺推開,拍哄著天賜,冷冷看了馬二爺一眼,轉身走了……擁戴革命的心,差不多是被馬二爺這麼一點點逼出來的。

  自然,還因著轎子,因著鍾愛轎子的劉鎮守使。

  聽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說,劉鎮守使指揮起事時都沒騎馬,都是坐的八抬大轎。蔔守茹便很真誠地想,就是沖著這般鍾愛轎的劉鎮守使,她也得擁戴革命。

  然而,儘管如此,蔔守茹卻並沒想過要利用革命首領劉鎮守使去擴張自己的地盤,興盛自己的轎業。嗣後卜守茹和劉鎮守使的結識,並非刻意鑽營的結果,而是劉鎮守使找上門來的。

  §第三十二章

  劉鎮守使早年做大清協統時就聽說過蔔守茹的芳名和傳聞,知道蔔守茹雖道出身寒微,卻頗有些姿色,以妾身進了馬家,卻又生性孤傲,敢和馬家分庭抗禮,就想見見。

  說來也巧,恰在這年秋裡,劉鎮守使老父死了,劉鎮守使要大辦喪事,這就有了機緣。

  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說,喪事由馬記老號承辦才好,馬記老號最會辦喪事,轎夫使轎平穩,過世老大人不會受驚,將軍和後人才能更發達。

  劉鎮守使不睬,硬沒用馬記老號的轎子,親點了蔔家新號,且要蔔守茹前來鎮守使署就此面商。

  這是革命成功第四年春裡,劉鎮守使升了中將師長後的事。

  那年春裡極是反常,時令剛過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來,夾衣都穿不住,蔔守茹是著一身素旗袍,系一襲紅斗篷到鎮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頂藍呢轎。

  麻五爺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轎。

  一路上有許多幫門的弟兄跟著,前呼後擁,甚是熱鬧,引得許多行人駐足觀望。

  因著頭一回去見劉鎮守使,蔔守茹心裡惴惴的,總是不安,極怕有何不妥,壞了自己和劉鎮守使的這筆大買賣。

  劉鎮守使剛升了師長,正是春風得意時,老父的喪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場的,粗算一下,動上千乘轎,以每乘轎子八百文計,就有不少銀子好賺。

  事情若是辦得好,喪家總還有賞。

  更重要的是,劉鎮守使家的喪事辦好了,新號的牌子也就跟著響了,馬記老號包攬全城喪事的局面就會因此改觀。

  心裡不安,就覺著路短,轉眼到得東城老街上,離鎮守使署只一裡路了,更覺著不踏實,蔔守茹便讓轎落了,進了一家棺材鋪,說是去看棺木,實是為了靜自己的心。

  在鋪裡轉了一圈,又掏出一面小鏡子身前身後照了照,認定自己還算利索,蔔守茹才又上了轎。

  上轎後,仍免不了左思右想,這一來便發現了新問題:擔心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在鎮守使署出醜,壞了大事。

  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轎,吩咐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回去。

  麻五爺不願,說是一起見劉鎮守使最好,一人說不清的事,兩人自能說得清。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要陪她去見劉鎮守使是一番好心,可那日咋看咋覺著五爺和他的弟兄不順眼,就板起粉臉堅持要麻五爺回去。

  麻五爺不甚高興,可還是聽了蔔守茹勸,回去了。

  卜守茹記得清楚,四抬藍呢轎飄進鎮守使署時是傍晚,夕陽的白光映在門口兵士的槍上和臉上,使得兵士和槍更顯威嚴。

  緊張自不必說,幾個兵士槍一橫,喝令蔔守茹下轎時,蔔守茹心跳得實是狂亂。

  好在兵士還客氣,得知蔔守茹是奉劉鎮守使之命來見,槍放下了,其中一個兵還引著蔔守茹去見了劉鎮守使。

  劉鎮守使很威武,穿一身筆挺的軍裝,腰間斜挎著把帶紅穗的大洋刀。卜守茹進門時,劉鎮守使正和一個當官的說話,一邊說,一邊來回走動,馬靴踩出哢哢的響聲。

  見蔔守茹進來,劉鎮守使愣了一下,把那當官的打發走了,要蔔守茹坐,還讓手下的兵拿了點心,沏了茶。

  雙雙坐下後,劉鎮守使盯著蔔守茹看了好半天,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真俊。」

  蔔守茹心裡慌,又想掩飾,就半個身子依坐在椅子上,偏頭看著劉鎮守使,露出一排碎玉似的牙齒笑,後又端起茶杯,用拇指和食指捏著茶杯蓋,撩撥水面上的茶葉片兒。

  劉鎮守使又說:「怪不得咱石城的轎這麼好,卻原來是有你這麼個俊女子在弄轎呀!」

  蔔守茹記掛著將要開張的大生意,便道:「城裡的轎也……也不是我一人在弄,還……還有馬家老號呢!往……往日城裡的喪事都是馬家老號包辦的。這……這回將軍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將軍把事辦好,也……也不辜負將軍的抬舉……」

  劉鎮守使手一擺,極和氣地說:「抬舉啥呀?我只是想見見你。早就聽說過你的事了,總覺著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轎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戶門裡和人家對著弄就益發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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