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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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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卜守茹不相信父親的世界會在短短十幾天裡垮掉。 望著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一路上連綿不絕的悽惶景致,蔔守茹心如止水,不為所動。那份悽惶是慘白的,一場大雪覆蓋了石城,也遮掩了械鬥留下的一切痕跡。天色灰暗,像籠著一團僵死凝結的霧,使人憂鬱。 蔔守茹坐在小轎上,隨著轎杠有節奏的「吱呀」聲,木然前行,把父親的世界一點點拋在身後……時近黃昏,周遭靜靜的,絕少轎子行人的喧囂,亦無喇叭號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乘孤轎的顫聲,和轎夫巴慶達與仇三爺的喘息聲,再就是他們腳下皂靴踩在積雪上的嚓嚓聲了。 天是很冷的,巴慶達和仇三爺直流清鼻涕,腦後的辮梢上結著冰,抬轎時都袖著手。卜守茹卻沒覺著冷,穿著身綠緞薄襖,披了條猩紅斗篷,極端莊地坐在轎上,臉色如同積雪一般蒼白。 景觀大改,父親的世界已經傾覆。 那門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轎號,現如今無一例外全被查封。 蓋著官府朱印的封條交叉貼在合嚴或未合嚴的門板上,令人心悸。 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見了,不知是轎號裡的管事敗逃時摘走了,還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幾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狹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腳步踩進了積雪裡,凍得梆硬,想扯都扯不下來……蔔守茹不願相信這一切。 她分明記得,父親的轎行不久前還是城中一景。 那時,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親的地盤。 父親常穿著團龍黑綢長衫,把一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盤在頭頂,神像也似的坐在城中大觀道旁的獨香亭茶樓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壺,向西眺望,在心裡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時的父親是傲氣的,幾乎從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繼父親苦心創出的世界。在父親眼裡,她是個遲早要嫁出去的賠錢貨,而父親是從不願賠錢的,他只要賺錢,賺更多的錢,置更多的轎子,設更多的轎號,藉以成就一輪又一輪瘋狂的擴張。 在蔔守茹的記憶中,父親從未有過慈祥的面孔,她從兒時到如今的所有歡笑,都來自巴慶達,她的巴哥哥,沒有一點一滴是來自父親。父親甚至從未抱過她,從未親過她。就是在母親死後,她到城裡來的最初的日子裡,父親也沒親過她。 親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懷裡和肩上長大的。 有一陣子,父親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轎行裡自生自滅。 父親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轎子上,這個原本一文不名的鄉巴佬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敗,且會敗得這麼慘……孤轎順大觀道緩緩行進,飄忽于半空中的蔔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視著自己鄉巴佬父親的全部失敗,心中怪空落的。 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親情?有幾多父女親情?直到卜守茹從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說不清的。 沿途還能看到許多被砸爛的轎子。 各式各樣的破轎歪倒在路旁的積雪裡,像一堆堆棄物,全無了轎子的模樣。 最慘的是獨香亭茶樓旁的獨香號,幾十乘花轎、差轎是被一把火燒掉的,燒得不徹底,許多轎子的殘框依然挺立著,連日大雪都沒能遮嚴那刺目的焦黑。轎號的門臉被火燒去了半邊,兩扇已不成其為門的門上也貼著官府的封條,封條旁還有一張緝拿革命黨的官府告示。 獨香號是父親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個風雪夜,父親撇下剛剛出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親,懷揣著兩個凍得梆硬的窩窩頭,闖到了城裡,就在獨香號裡抬轎。 那當兒,獨香號是馬二爺的,父親給馬二爺抬轎是白抬,只賞飯沒工錢。三年以後,馬二爺和四喜花轎行的白老大拼起來了,白老大要父親到他的花轎行去做紅事班頭,父親這才找到了馬二爺,開始了第一次攤牌:或者自今以後離開馬二爺,到白老大的花轎行去做班頭;或者馬二爺賞五乘小轎,讓他一邊為馬二爺效力,一邊在馬二爺的招牌下經營自己的轎號。 馬二爺那時的對手是白老大,一心想著的是搞垮四喜花轎行,絕沒想到父親日後會成為他的心腹大患,當下便答應了。 於是,父親為了那五乘小轎,賣力地替馬二爺打架,臉上被白老大的人劃了一刀,一隻左眼也被打瞎了。 這麼一來,父親才有了藉以發家的五乘小轎,及至後來擁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轎號和地盤……蔔守茹最早認識父親和父親的世界,也是在獨香號裡。 八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被一幫大人簇擁著,在母親墳前磕頭。一頂來自城裡的帶花布裙邊的小轎飄然而至,要接她進城。 抬轎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爺。 巴哥哥那時只十五,豆芽菜般細長,老瞅著她笑。 仇三爺那會兒還不是爺,眾人都喚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轎,一轎抬了八十裡,進城到了獨香號門口。 父親穿一身藍布紅邊的號衣,在轎號門口立著,用一隻沒瞎的獨眼死死盯著她看,看了半天才說:「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著爹,貓兒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懷裡躲。父親「哼」了一聲,塞給她一個玉米餅,抬著轎子應差去了,好像是為哪個大戶主搬家,去了許多差轎。 她記得,那是個秋日的傍晚,門洞裡的風很大,風將父親的號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親彎駝著的背。父親的背讓藍號衣映著,也是藍色的,閃著陰森的汗光……都過去了。 父親風光了許多年後,又回到了原地。 這鄉巴佬從馬二爺手裡起家,又栽在馬二爺手裡了。 蔔守茹揣摸,馬二爺怕是為了發洩自己的仇恨,更是為了毀掉父親東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親的腳筋,放火燒掉獨香號的。也許從將五乘小轎賞給父親的那天起,馬二爺心頭就點起這把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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