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英雄出世 | 上頁 下頁


  被提溜到齋房,往燈燭前一站,邊義夫方發現是一場虛驚:坐在齋房正中間椅子上的,不是別人,卻是霞姑,兩旁站著的人也是霞姑手下的前強盜,現民軍同志,便笑了,說:「霞妹,誤會,誤會了!」

  霞姑不同往常,他笑得那麼甜,霞姑偏就不笑,冷漠地看著他,緊繃著俊臉問:「啥誤會了?這半夜三更的到這兒爬牆,想幹啥呀?」

  邊義夫嘴一張,想把自己關乎小尼姑是不是官廳探子的問題提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霞姑不是凡人,說這理由騙不過她,沒准反會讓她生疑。

  於是,便想如實招供,賣了自己的革命同志王三順,說明白自己是在王三順的挑唆下,到這兒來爬牆戲小尼。

  可這念頭只一閃,馬上又自我否定了,覺得仍是不行:自己下午還想和這女強盜親熱,眼下又來爬牆,咋也說個過去。

  霞姑見邊義夫不說,又冷笑道:「你狗日的該不是要壞我和弟兄們的大事吧?」

  邊義夫可沒想到霞姑會這麼疑人,覺得很委屈,遂急切地說:「嘿,霞妹,我的好霞妹喲,咱們誰跟誰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我幫你們造炸彈,還會壞你們的事麼?」

  霞姑哼了一聲:「這可說不定!」又說:「你別怪我疑你,我是不能不起疑的:我下午專去接你,你不跟我走,現在卻又來爬牆……」

  邊義夫聽霞姑說到下午的事,才想到了一個絕好的理由,便說:「下午……下午我被娘看著走不了,你……你卻硬要我走;這會兒我追過來了,你卻又疑我……」

  這話說得聰明,霞姑怔了一下,繃著的俊臉舒展開了,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邊義夫面前,手指往邊義夫額頭上一戳,呵呵笑道:「好你個狗日的邊哥!我原以為你膽小,革命不成功便不敢來。沒想到,你今夜就追來了!好,就沖著你有這個膽,舉事時我們就委樁大事讓你去做!」

  邊義夫心中一緊,問:「啥大事?」

  霞姑說:「還沒定哩!沒准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隊攻打知府衙門,哦,你也坐吧,我們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議上一議……」

  邊義夫只好在一張條凳上坐了下來,硬著頭皮參加了新洪舉事前的一次軍事聯絡會議,並且在那次會上成了西路民軍的兩大司令銅山的李雙印和白天河的同黨。

  這件陰差陽錯的荒唐事,在邊義夫發達之後,也變成了很輝煌燦爛的一筆。

  邊義夫嗣後回憶起這件事時,曾和自己的獨苗少爺邊濟國說:「……那夜我們哪是去和尼姑胡鬧呢?我有那心思麼?你不要聽你三順叔瞎扯,我確是去開會的。當時很險哪,武昌點的那把火能不能在全國燒起來,大家心裡都沒數,咱這裡義旗一舉是得道升天,還是粉身碎骨,那就更說不清了……」

  說這話是在省城督府裡,是一個夏日,天很熱,已做了督辦的邊義夫光著膀子躺在煙榻上抽大煙,信手抓起煙燈作為武昌,撿了兩個煙泡當作漢口和漢陽,煙槍一橫算條長江。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起義的武昌新軍占了漢口、漢陽,立腳未穩,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項城。項城由彰德南下誓師,猛攻武漢三鎮。漢口陷落,漢陽、武昌告急,這時,各國列強的兵船又雲集長江,表面上說是嚴守中立,炮口卻直指武昌,實際上都心懷叵測哪。一些已宣告獨立的地方,一看情況不妙,心理活動了,又想取消獨立。這時,我們各地黨人咋辦呢?只一個辦法嘛:那就是,不計後果,不計得失,加緊起事。在尼姑庵會上,霞姑奶奶就黑著臉說過,現在已沒有退路了,三天之後,不是我們把新洪知府畢洪恩的狗頭掛到城頭上去,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上去……」

  §第四章

  然而,不管邊義夫事後如何表白,霞姑都絕不相信邊義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來是為了追尋革命,邊義夫不是這種人,也沒這份膽。

  故而,邊義夫在對面的條凳上一坐下來,霞姑便瞅著邊義夫的臉膛,揣摸起邊義夫的真實意圖來,有一刻還把邊義夫想得很壞,懷疑邊義夫是官府的探子。

  那當兒,西二路民軍的李二爺李雙印正指著新洪城裡的四座城門,在講城中綠營和巡防營的佈防,籌劃起事之日攻城的事。

  邊義夫裝模作樣的聽,眼風卻一直往她臉上、身上飛。

  這才讓霞姑驟然想到,邊義夫的到來似乎與自己有點關係。

  這狗日的八成還是為了想和她親熱才苦苦追來的。在邊家大門口時,她就看出來了,邊義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直到最後一刻仍是希望她能留下來過夜的,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這裡。

  這讓霞姑多少有點動容,瞅邊義夫的眼光便溫和了,且在李雙印說完自己的主張後,讓邊義夫也說說。內心裡是很想讓邊義夫當著李雙印、白天河這些當家弟兄的面,給她爭些臉面。

  邊義夫頗感突然,可霞姑讓他說,卻又不能不說,於是便問:「剛才……剛才李二爺說的是打城吧?」

  李雙印點點頭:「對,打城。邊先生有啥高見?」

  邊義夫笑笑:「沒啥高見。二爺已說的很地道了。只是兄弟以為,這城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必打的。真要鬧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煩了。你們想唄,新洪城城牆城堡那麼堅實,又架著鐵炮,得死多少人呀?更要命的是,萬一久打不下,弟兄們的軍心散了,豈不壞了大事?所以,兄弟以為,與其把力量用在打城上,倒不如多花些功夫去運動守城的錢管帶……」

  李雙印說:「這事你甭提了,我們早就想過了,不行!錢管帶不會認我們是革命軍,只會認我們是匪,他那巡防營剿了我們這麼多年,眼下就會聽我們的了?」

  白天河也說:「邊先生,李二爺說得對,咱只有打,做最壞的準備。」

  霞姑卻執意要邊義夫顯出自己的高明,偏對邊義夫道:「邊哥,你說的有道理,再說下去,你狗日的想咋著去運動錢管帶?人家把咱看成匪,咱還咋去運動?」

  邊義夫脫口便說:「錢管帶把你們看成匪,卻不會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還被李二爺綁過一回麼?你們看,我去運動運動如何?」

  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錢管帶把你殺了?」

  邊義夫說:「錢管帶就是不願和咱們一起舉事,也不至於就把我殺了。這人沒做管帶以前,和我一起玩過幾年蟲,還賣過煙土給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邊又成功了,不少省也在鬧獨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勢嘛。」

  李雙印、白天河仍不贊同運動錢管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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