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英雄出世 | 上頁 下頁


  這時,霞姑已走到了上馬石前,正要上馬,邊義夫看見了,想走過去扶一把。

  霞姑卻一扭頭,揮了揮手上的馬鞭說:「邊哥你回吧,讓你老娘看見,又得罵了。」

  邊義夫怯怯地笑道:「不怕……不怕的,反正我是被她罵慣了……」

  霞姑在上馬石前上馬走了。

  邊義夫眼見著霞姑和她的紅鬃馬並那一干弟兄在漸漸遠去的蹄聲中消失的無蹤無影,才聽到了身後院裡隱隱傳來的自己新生兒子的啼聲。

  轉過身跨進院門時,又見得母親李太夫人正在門口立著,心中不免一驚。

  §第二章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門內的花圃旁,兩隻深陷在凹眼窩的黃眼珠射出陰冷的光,逼得邊義夫不敢正視。

  邊義夫便仰臉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無所謂的樣子從李太夫人身邊走過去。李太夫人卻看出了兒子心底的怯懦,在邊義夫走到面前時,把邊義夫攔住了,冷冷說了句:「恭喜你,是男孩。」

  邊義夫停住腳,尷尬地笑了笑:「怪……怪不得哭得這麼響哩。」

  李太夫人歎了口氣:「不容易,你們老邊家三代單傳不絕後,是神靈保佑啊。」

  邊義夫點點頭,敷衍道:「這一來,娘的心也安了。」

  李太夫人哼了一聲:「我的心更煩了。我只怕這小孫子不知哪天就會變作刀下鬼!」

  邊義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這……這說的是啥話呀?」

  李太夫人說:「我說的是實話:謀反是要滿門抄斬的!」

  邊義夫瞅了母親一眼,竟笑了:「娘,你聽到霞姑說的話了,是不是?你……你別擔心,如今不是往日,滿人的氣數已盡,武昌舉事已經成功了。」

  李太夫人看著星斗滿天的夜空,平淡和緩地說:「滿人的氣數盡沒盡我不知道,可我終是多活了這許多年頭,長毛謀反卻是知道的。當年長毛也成功過,還定都金陵,封了那麼多王!可今日那個太平天國在哪裡呀?那麼多王侯將相在哪裡呀?一個曾相國就打得他們屁滾尿流。你說是不是呀,義夫?」

  邊義夫想說不是,可看看母親的臉色,終沒敢。

  李太夫人的臉色並沒因兒子的乖巧而有所舒展,口氣益發嚴重了:「我知道那個女強盜來找你准沒好事,果不其然,是夥你謀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鬧倒也罷了,我睜眼閉眼,只當沒看見,萬沒想到,你們今日竟要謀反!這真是一代強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只是胡嫖濫賭,你倒好,比你爹更高強了,要反了!你給我說說,你們老邊家可還有誰像個人?二十五年前,你那不爭氣的爹……」

  邊義夫這時已看出了母親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圖:老人家又企圖對邊氏家族進行系統指控了,心裡有些煩,乖巧的模樣收起了,手一揮,頗為不耐地打斷了母親的話頭:「好了,好了,娘,你甭說了,這些陳穀爛芝麻的事我都聽一百遍了!」

  李太夫人厲聲道:「就算你聽了一百遍,我還得說一百零一遍!」

  邊義夫見母親火了,只好賠著笑臉說:「娘,我……我也不是不讓你說,你老人家那話回頭再說行不行呀?總……總得先讓我到屋裡看看兒子吧!」

  李太夫人這才暫時罷了休,和邊義夫一起去了邊郁氏的房裡。

  母子都挺好,後來被命名為邊濟國的兒子,正在邊鬱氏懷裡安然躺著,像一團憑空落下來的肉,讓邊義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

  邊義夫壯著膽子,在兒子毛茸茸的小臉上摸了摸,皺著眉頭對邊鬱氏說了句:「這……這孩子咋這麼難看呀。」

  邊鬱氏沒敢作聲。

  倒是李太夫人接上了茬,說:「你剛落生時還不如他……」

  李太夫人指控的意志是堅決的,守著剛剛落生的邊氏第三代,即淚眼婆娑,開始了對邊氏前兩代男人劣跡的追溯。

  這追溯總是從二十四年前的那個風雪夜開始。

  那個風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腦海裡,再也抹不去了。

  經年不息的回憶,不斷豐富著那風雪夜的內容,使得李太夫人對那風雪夜的述說每一回都不盡相同,可基本事實卻是一樣的,那就是:邊義夫的父親邊興禮和新洪巡防營的劉管帶爭風吃醋,為一個喚作「小紅桃」的女人,在新洪城裡的「閨香閣」打起來了。邊興禮被劉管帶用五響毛瑟快槍打斷了雙腿,活活凍死在雪地裡。李太夫人得信後,連夜趕往新洪,把邊興禮的屍體背到知府衙門,抱著還在吃奶的邊義夫,歷時三載,告准了劉管帶一個斬監侯。

  這事當時是很轟動的。

  城裡的白家戲班子還編了出《青天在上》的戲文唱了好幾年。

  邊義夫小時候看過那出戲。

  記得最清的就是,戲臺上扮母親的女戲子一點也不像母親,比母親要好看得多。還記得那陣子有不少人給母親做媒,要母親再嫁,母親都回絕了,帶著他守寡至今,獨自撐起了邊家門戶。

  因此,母親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邊家爺們的絕對權力。

  辛亥年秋天的那個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歷程照例從那個風雪夜開始,罵過了邊義夫的老子,又罵邊義夫。

  最後,李太夫人抹著紅且濕的眼睛總結道:邊家正是因為有了她,才沒在邊興禮和邊義夫手中敗光,才會有今日這平和溫飽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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