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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押進來的是六太太秀娟,是從內室押進廳堂來的。一起押著的還有給郝公館女眷拉包車的車夫關麻子。兩人都五花大綁著,是背對背綁在一塊的,關麻子的嘴還被一塊髒布堵著。麻繩在秀娟和關麻子身上勒得很深,有些地方都勒出了血。尤其是秀娟,被勒得可憐,細嫩的脖子上血痕道道,原本束著抹胸布的胸房裸露著半截,紅綢抹胸布掛落出來,像是胸腔裡的肝腸被掏出了。

  關麻子很高,很壯,又很醜;秀娟嬌小,瘦弱,卻天生麗質,綁在一起很不般配。南如琳覺著,綁在一起的不是兩個人,倒像是秀娟被綁在一截又粗又壯的黑樹樁上。南如琳認定關麻子不是人,是樹樁。進而便覺著驚異:生性冷傲的秀娟咋會和關麻子這黑樹樁好上了?都傳說和秀娟好的是個外面的小白臉,咋變成了這醜老關?他們又是咋著被發現的呢?

  不便問,也不敢問。南如琳心中有數,今日這一切都與郝柯氏這老妖婆有關,老妖婆恐怕早就把秀娟擒獲了,只是瞞著眾太太們。細想一下又發現,秀娟確是有兩天沒見面了,原以為是在外面撒歡,卻不料已被那老妖婆捺到了屠案上,只等著老頭子回來挨刀了。

  這便忘了往日的怨恨,不由得可憐起秀娟來,飛向秀娟的眼光總是柔柔的,心裡默默對秀娟說,六姐,你別恨我,這次可不是我使你的壞,我可沒這麼毒哩。

  六太太秀娟不看南如琳,也不看眾人,只低頭看著發潮的青磚地面。披散下的黑頭發把自己姣好的容顏遮住了,遮得不嚴,頭髮的間隙有條條肉色露出來,燈光照上去白得瘮人。

  廳堂裡是死靜的,郝老頭子和大太太郝柯氏神像般地在屋子正中的太師椅上端坐著。郝老頭子手裡把玩著左輪槍,兩隻眼只看槍,不看人。郝柯氏筋骨暴突的手上攥著郝家妻妾的功過簿,昏黃的眼睛卻不去看功過簿,偏骨碌碌在眾姨太太們身上轉。二人身後站著章副官長,章副官長臉色鐵青,啥人的眼光撞上去都會迸出火星。

  除了六太太秀娟,其餘八個姨太太都是靠兩旁站著的。南如琳和蕊芳來得最晚,就站在靠門最近的邊角上。身後本是有座椅的,可郝老頭子和郝柯氏不說坐,誰也不敢坐。

  足足僵了有幾分鐘,駭人的氣氛造足了,郝老頭子把手上的左輪槍放到了面前的八仙桌上,先喝了通水,又環顧四周看了看,才清清嗓門說話了。口氣還算和藹,先問:「都到齊了吧?」

  沒人敢回答,只郝柯氏點了下頭,說:「齊了。十太太說是病著呢,也被九太太叫來了。是我讓叫的。」

  郝老頭子眼光落在南如琳身上,問:「是哪兒不好?看過醫生了麼?」

  南如琳說:「也沒啥大病,只是著了涼……」

  郝老頭子憐惜地道:「你就是不當心,快二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大孩子!」又瞅著蕊芳說:「還有你,蕊芳,也是不知照料自己的。我在江北最憂心的就是你們兩個,想到你們連仗都打不好!」

  南如琳想說句好聽的話,討老頭子歡心,可沒來得及開口,郝柯氏已接著老頭子的話題上了勁,南如琳因而也就作罷了。

  郝柯氏說:「你看咱老爺,為咱一家老小真是操碎了心,可有的人偏不知廉恥……」

  郝老頭子不讓郝柯氏說下去,沖著郝柯氏擺擺手,又對分立兩旁的姨太太們說:「坐,你們都坐吧!如琳、蕊芳,你們兩個坐近些。」

  眾姨太太們這才得了赦令,一一落了座,廳堂裡響起了一陣椅凳的吱呀聲。南如琳和蕊芳受到了老頭子特別的恩寵,坐到了老頭子近前,當即嗅到了老頭子嘴裡呼出的大蒜味。

  郝老頭子像是把六太太秀娟忘了,見成群的妻妾在自己面前坐好了,這才說:「今天我要給你們講個故事,就是關於秀娟的……」

  南如琳的眼睜大了,定定地盯著郝老頭子看。

  郝老頭子很動感情:「你們這些妻妾中,我敢說我對秀娟是最好的。這些事如琳和蕊芳進門晚,不知道,其他人都是知道的。六年前,搞聯省自治的時候,我那個混帳侄子郝寶川和我鬧翻了,夜襲我的行營,打得我措手不及。亂中秀娟被郝寶川手下的馬旅長掠去了,我急得差點沒跳河。當時我記得清楚,秀娟是由我的衛隊長老邢護著撤的,我和老邢說過,就是衛隊百十口人全打光,也得護得秀娟。可老邢竟給我護丟了,我一氣一急之下,在洗馬河邊一槍把老邢崩了……」

  郝柯氏插上來說:「老邢可是個好人,我如今還記著他呢。」

  郝老頭子呷了口茶,接著說:「崩了老邢,我立馬給郝寶川掛電話,對這小混蛋說:秀娟是你嬸,你要敢打她的主意就是亂倫。你們猜那小混蛋咋說的?他說,他可沒打秀娟的主意,只是保不住馬旅長不打秀娟的主意。還說,馬旅長也沒啥別的喜好,就喜玩個女人。我一聽這話慌了,就和郝寶川談判。郝寶川說,要他送回秀娟也行,我得把江北鄣歧整整一個縣的地盤割給他。我為了秀娟,心一狠,竟割了。我的老五團從鄣歧撤走時,一個個眼淚汪汪呀。章副官長,是不是?」

  立在一旁的章副官長證實道:「是這話,郝老將軍對六太太真沒話說!」

  郝老頭子話題一轉:「可秀娟又咋對我的呢?她竟敢和拉包車的關麻子私通,前天還想私奔——不是大太太攔得及時,真就奔走了,她竟然就敢!」

  郝老頭子的面孔這才對著了秀娟,手也抬起了,指著被捆作一團的秀娟,對眾人說:「你們看,這就是老子用一個鄣歧縣換回來的東西!一個破貨!」

  秀娟大抵知道自己是難逃一死了,竟緩緩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郝老頭子說:「那……那是你想換的,我……我當初若是跟了馬旅長,許就沒有今日這一出了!」

  郝老頭子不睬秀娟,臉一轉繼續對眾姨太太說:「我郝某對你們的好處從沒想過要你們報答,只是希求你們都真心對我。你們也知道,鄣歧現在正打著,打得很苦。我的定國軍中出了逆賊,劉二師的劉安傑反了;原想回家靜靜心,沒想到家裡竟也出了逆賊!」

  秀娟不服,又叫道:「我……我要是逆賊,你這……這一屋子姨太太就都是逆賊。你叫她們說說心裡話,誰……誰不想到外面找個樂?誰想在這棺材一樣的公館裡當……當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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