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喧囂的曠野 | 上頁 下頁


  十年前,後山莊楊老大挖水井,挖出了一種黑烏烏叫做煤的玩意兒,希罕倒是挺希罕,可當時並沒有引起什麼達官貴人的注意。任何人也沒有想到,這偶然的發現,對這塊土地的歷史進程,對青泉縣的世風民俗,對後來光緒十五年饑民的肚皮會產生什麼影響。青泉縣的父母官、體面紳耆們沒想到,楚大爺自己也沒想到。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和這地下偶然發現的煤聯繫起來。

  那年冬天,十餘柄特製的沉重而原始的大頭鎬「咚、咚、咚」迸著火星子刨開了後山莊外的一片凍土,這塊土地的一頁歷史被漫不經心地揭開了。

  楚大爺是這十幾人中的一個。

  他穿著一件肮髒的、前襟油亮沒有扣子的黑棉襖,腰間紮著一根草繩,懷裡揣著兩個鐵皮兒一般堅硬的白芋幹煎餅,開始了他做窯伕的艱難生涯。天很冷,楚大爺卻沒有帽子戴,沒有棉鞋、皂靴穿,荒野上的風帶著逼人自殺的寒氣,在他身邊呼嘯著、叫囂著,象一把把尖利的刀子,不停地絞割著他鐵青的胸,紫紅的臉,腫大的耳朵。臉凍木了,腳凍僵了,耳朵失去了知覺,仿佛不再屬￿他了……他不在乎,搓熱粗糙的大手,揉揉臉,跺跺腳,把沖天的怨氣凝聚到鎬尖上,狠狠對著堅硬的土地發洩。

  那時,還不作興監工,沒人逼他,他卻一刻不停地猛幹。他不能停下來,他知道,一停下來,他便會被凍僵的。

  楚大爺受雇于張敬文,工錢每日一百八十文,每日工作時間長達十七小時。那十幾個人受不了了,中途一個個擱挑子顛了,唯有他挺了下來,直到兩個月後這口小窯打到十丈深,刨出了第一筐摻和著岩粉的煤炭。

  望著那筐黑裡泛白的煤炭,楚大爺的欣喜決不亞於窯主張敬文,他高興得想哭。他突然有了一種感覺,他覺著這口窯應該屬￿他,只能屬￿他,否則,便是不公道的,不合情理的,不能容忍的!他為這眼小窯付出了血汗,付出了整整兩個月的勞作,而張敬文什麼也沒幹,根本沒有權力做這口小窯的窯主,就這話!

  然而,事情又那麼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這塊土地的主人是張敬文,不是他楚大爺;挖小窯的一切費用都是張敬文支付的,也不是他楚大爺;甚至連大頭鎬都是張敬文出錢請鐵匠鋪盤打的,合法的主人只能是張敬文。

  楚大爺卻不管這一套,他尊重自己的感情,尊重自己的意志,決不願讓自己的感情和意志屈服于面前的現實。

  楚大爺就是這麼一個性子。

  楚大爺滿臉煤灰,滿身污泥,坐著晃晃悠悠的大吊筐被木軲轆絞上了窯。一出窯口,便一腳踏定那筐濕漉漉、散發著溫暖的水蒸汽的煤,在夕陽斜照的野地裡和袖著手直打哆嗦的張敬文進行了一場艱巨的、令人不可思議的談判。

  「這口窯我要了!」楚大爺說。

  張敬文袖著手,背風立著,在和幾個紳士模樣的人談著什麼,好像是談煤炭的銷路問題,他的話,張敬文沒聽清。

  「什麼?」

  「這口窯我要了!」

  楚大爺又堅定明確地重複了一遍。

  張敬文怔了一下,繼而呵呵笑了起來。他覺著這事實在荒唐,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仿佛一個無賴在對人們宣佈「這個世界我要了」一樣。

  瘋話!

  張敬文涵養極好,他收斂笑容,沒再作一句多餘的解釋,更沒講一句尖刻的話語,仿佛沒聽見似的,隨便地對楚大爺交待道:「叫大夥兒都歇歇吧,晚上喝點酒暖和暖和,明個兒出炭……」

  楚大爺被這高明的蔑視激怒了,內心充滿了仇恨。事過多年以後,大爺回憶說:「當時,老子真想一腳將這狗操的踢進窯眼裡,讓他見他媽的鬼去!」然而,事實上楚大爺卻沒這樣做。儘管大爺當時是個窮光蛋,儘管大爺當時沒有任何身份,他卻象一個真正腰纏萬貫的紳士那樣,不卑不亢地和張敬文談,決無一絲一毫無賴的嘴臉。

  楚大爺根本不是無賴。

  「我要買下這口窯!」

  楚大爺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把凍得鮮血直流的手在嘴邊哈了哈,換了一種表達形式。

  胖墩墩、肥頭大耳的張敬文被這堅定的話語震懾住了,仿佛剛剛認識楚大爺似的,用驚詫的目光打量著他,吞吞吐吐地問:

  「你有多少錢?」

  「五千文。」

  「你知道這塊地的地價麼?」

  「知道。」

  「你知道我打這口窯已經花了多少錢麼?」

  「知道。」

  「你出得起麼?」

  「我可以買你的窯,租你的地,要不多久,我就可以用賣炭得來的錢,把你應該得到的一切都給你!我發誓,不把你出的錢都加倍還給你,我就是他娘婊子養的!」

  楚大爺講得懇切、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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