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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于華北怔了一下,敲了敲桌子,鄭重提醒說:「哎,哎,安邦,這種場合,你這同志別胡說八道啊!搞大包乾人家就說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了,什麼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一直吵到今天,你還想分地?這不是授人以柄嗎?再說,把地分下去和包下去,性質完全不同,分下去那可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應該說,于華北這番提醒是好心。一九八六年,趙安邦和于華北在文山頭一次共事,二人—個縣長,—個副縣長,住在同—個縣委招待所,公私兩方面的關係者斷艮好,分地風波發生前,趙安邦和于華北的關係遠遠超過和白天明的關係。多年過後,有件事趙安邦仍記憶猶新:于華北那時煙癮很大,一天要抽兩盒煙,可卻出於謹慎,從不收受下面送的煙。趙安邦不抽煙,卻老有人給他敬煙,趙安邦便收集起來,一次次集中送給于華北,什麼牌子的都有。搞到後來,乾脆是趙安邦搞不正之風,每月收熟人兩三條煙,送給于華北,讓于華北既有煙抽,又保持清廉形象。

  于華北謹慎持重,卻並不是思想僵化的人,提醒過趙安邦後,又說:「一包五年的政策規定,按說不好隨便突破,但是,白書記和安邦說得都有道理,我們的思想還是要解放一點,我個人的意見,可以考慮一包十年,我們也少一點折騰!」

  白天明和與會的縣長、書記、常委們都沒再說啥。趙安邦也沒再提分地的事,分地只是發言時的一時衝動,誰都知道不可能實行,於是,就定下了十年的承包期。

  不料,散會之後,白天明卻把趙安邦悄悄叫到了縣委招待所,繃著臉問:「我說安邦同志啊,這分地是你的主意呢,還是劉集鄉黨委書記錢惠人的主意啊?」

  趙安邦那當兒還不摸白天明的底,擔心害了錢惠人,打哈哈說:「這事和錢惠人沒啥關係,我也就是在會上隨便說說—白書記,你不說要解放思想嘛!」

  白天明這才交了底:「行了,安邦,你別替錢惠人打掩護了,實話告訴你:錢惠人找過我了,還給我拿來了個材料,我仔細看了,有些說服力啊!耕者有其田嘛,從安定民心和保護耕地,以及將來農業的持續發展考慮,應該把土地還給農民!」他思索著,又說,「但是,有些問題錢惠人沒想到,—個鄉黨委書記,總有自己的局限性嘛,比如說:把地分下去,農田水利以後怎麼辦?誰還給你上河工搞水利啊?另外,會不會出現土地兼併的情況,重新出現兩極分化啊?還有,農業遲早有一天要進入現代化,使用大機械,搞產業化,這又怎麼辦呢?要全面考慮啊!」

  這是趙安邦再也沒想到的,一九八六年的白天明竟然就有這麼超前的思索!

  白天明要趙安邦好好搞個調查,拿出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來,「搞方案日寸要實事求是,一定不要有什麼顧忌,小崗村的農民同志當年如果有顧忌,就不會有今天的大包乾!第一關闖過了,這第二關,我看也可以試著闖一下!當然,也得學學小崗村的農民同志,只做不說,錢惠人積極性那麼高,可以先在劉集鄉搞個試點嘛!」

  那次談話無疑是歷史性的,白天明作為—個押上身家性命闖關的改革者,就此如山一般聳立在趙安邦面前,而且從那以後,就再沒減低過高度。事過多年之後,趙安邦還認為,在他從政生涯的初始階段,是白天明讓他的思想第一次衝破了牢籠。

  自由的思想開始飛翔,作為主管農業的副縣長,趙安邦開始了大膽的闖關。

  事過多年之後,劉煥章提起這件事,還當面和趙安邦說過:「我和省委注意到你,就是因為那年在文山分地!當時的文山地委瞻前顧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拖到最後才搞,怎麼冒出你這麼個主?你膽子不小啊,連土地和生產資料歸集體的前提都不堅持了?省委不處理行嗎?怎麼向中央交待?當然,改革是探索,探索就允許失誤,所以,處理歸處理,該怎麼用還要怎麼用,否則,以後誰還敢探索!」

  §十一

  錢惠人又怎能忘記生命歷程中的一九八六年呢?一九八六年在中國改革的歷史上也許是個平常年頭,而對文山地區的古龍縣來說,卻很不平常,劉集鄉的分地事件石破天驚,把他推到了一場政治風暴的中心。在風暴中心,趙安邦和白天明真正認識了一個叫錢惠人的鄉黨委書記,他呢,也義無返顧地選擇了這兩位思想開明的好領導。後來的事實證明,正是一九八六年他在文山的選擇,決定了他嗣後的仕途。

  事過多年之後,錢惠人還記得很清楚: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的一個夜晚,趙安邦頂著早春的寒風,騎著自行車,獨自一人趕到劉集鄉他家來了,說是找他喝酒。酒是好酒,瀘州老窖,兩瓶,是趙安邦裝在挎包裡帶來的,挎包裡還裝著一份賣地試行方案。是賣地,不是他設想的無償分地,按方案設計,每畝地根據好壞,以三百至五百元的價,向簽過承包合同的農民出賣。錢惠人不太理解,就著花生米、炒雞蛋和趙安邦對酌時,不滿地向趙安邦抱怨說:「不是分地嗎?咋搞成賣地了?」

  趙安邦那天心情很好,有些興奮,呷著酒,拍著他的手背,親呢地說:「你這個笨胖子,也不想想,不收點錢行嗎?以後你這個鄉黨委書記還怎麼當?農田水利用什麼錢搞?每畝三五百元並不算多,從農民這方面說,應該能夠負擔得起。而從你們鄉政府這邊說呢,就是筆大資金啊,十幾萬畝地賣了,就是五六千萬元啊,可以考慮建立—個農業基金,存在銀行裡有利息,搞投資滾動發展有利潤,搞農田水利建設就有錢了,將來還可以作為農業產業化的發展基金嘛!」

  錢惠人—下子被說服了,「好,好,趙縣長,你想得可真周到、真全面啊!」

  趙安邦說:「這也不是我想到的,是天明書記想到的,天明書記出題目,我做作業嘛!聽著,還有呢!為防止出現土地兼併,造成新的兩極分化,賣出的承包地五十年內不許轉讓,至於五十年後是不是能自由轉讓,我們五十年以後再說!」

  錢惠人直笑,「行,五十年後還不知道怎麼著呢,口就這麼先試起來吧!」

  趙安邦笑道:「要我看,五十年後這些賣出去的地也許還得集中起來!小農經濟肯定不行嘛,大農業才是發展方向,但土地怎麼個集中法可就不好說了。所以,你錢胖子心裡要有數,目光要放遠點,別以為把地這麼一分,就把農業問題解決了!這個方案你先好好看看,和鄉黨委其他同志小範圍地研究一下,有問題就提出來!」

  錢惠人酒杯一放,當場就把問題提了出來,「趙縣長,每畝地賣三至五百元不算多,可很多農民還是買不起啊!就拿我家來說吧,八畝六分地,得三千多塊!我一月的工資三十六塊,想結個婚都沒錢,一下子哪拿得出三千多?更何況農民了!」

  趙安邦說:「這個問題我和天明書記已經想到了,胖子,你看這樣行不行?地款分三年或者五年交清,另外,信用社也可以搞抵押貸款,把土地證押給信用社貸款!一次性交款給些優惠,再加上分期付款和貸款,我看完全能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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