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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在那種政治氣候下,趙安邦和白天明也認為自己的使命結束了。撤職回到省城後,裘少雄和邵澤興為他們接風洗塵,兩屆倒臺班子的四個主要成員,在同氣相求、英雄相惜的氣氛中,喝了四瓶白酒,一個個於壯懷激烈中潸然淚下。據趙安邦事後回憶,白天明當時就毫不忌諱地說,煥老瞎了眼,于華北搞不好寧川!

  其實,劉煥章的眼沒瞎,更沒想過把未來的大寧川交給一個隻會照本宣科的管家婆。裴一弘當時就看出來了,于華北既是作為收容隊派上去的,就決定了他不可能出任未來的甯川市委書記,劉煥章這麼做只是為了應付時局。果然,小平同志南巡講話一發表,劉煥章和省委又讓趙安邦帶著「還鄉團」殺回來了,一時間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趙安邦也真是大膽,在劉煥章和兩個省委常委在場的情況下,向新班子的同志發表講話說:「……就在這個會議室裡曾經倒下過兩屆寧川班子:一屆是少雄同志和澤興市長的班子,一屆是我和白天明的班子,白天明癌症去世了,鬱悶而亡,死不瞑目啊!今天我們這個班子又上來了,在前兩屆班子的基礎上起步了,歷史把一座東方大都市的發展責任交到了我們手上,我們幹不好就天理不容!就對不起鬱悶而亡的白天明同志!對不起前兩個班子已經付出的政治血淚!」據說劉煥章竟為趙安邦的這番暗含幽怨的激情講話鼓了掌。

  這就是煥老,一個深深瞭解中國政治特色善於審時度勢的政治家。這位政治家在不同歷史階段、不同情況下都有對立面,卻從來沒有私敵。正因為如此,漢江省才有了趙安邦這類不死鳥,和于華北這種穩健的制衡力量。這兩種不同類型的幹部像牌一樣在老人手上輪換打,每張牌打出來時都會有人不理解,而手上的牌全打出來後,你才會驚奇地發現,他治下的這個經濟大省又完成了一次從低谷到高峰的螺旋型上升。煥老說過,不要相信直線運動,歷史發展從來不走直線!

  §第十六章

  方正剛總也想不明白,趙安邦咋對他有這麼深的成見?除了一九九一年秋隨省委工作組到寧川搞了場現在看來是錯誤的整頓,他真沒做過啥對不起趙安邦的事。在四個多月的整頓中,他除了整理材料,只奉命在幾個範圍不同的場合作了幾場學術報告。報告也不是他要作的,是于華北和工作組領導安排的。他是經濟系研究生,一直研究蘇聯坎托洛維奇的數理經濟學,于華北就鼓動他給那些大幹資本主義的甯川幹部洗腦,糾正某些同志對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錯誤認識。他頭腦一熱,有點不知輕重,便大肆報告起來,大談馬鋼憲法和鞍鋼憲法的區別,為計劃經濟學正名。其中有一次趙安邦也去聽了聽,據說沒聽完就掛著臉走了。

  馬鋼憲法實際上不是什麼憲法,而是蘇聯馬格尼托爾斯克鋼鐵公司總結出的一套管理體制,其核心內容是專家治廠、科學化管理、強調經濟核算與計劃的平衡。鞍鋼憲法當然也不是憲法,而是鞍山鋼鐵公司以政治運動和大轟大嗡搞生產的一種中國模式。雖然二者同屬計劃經濟範疇,但前者體現的是理性而科學的計劃原則,各種經濟指標都是以最優化模式計算出來的。

  據方正剛讀研時掌握的資料,最早使用電子計算機處理生產涵數的並不是西方國家,而是蘇聯。一九七七年蘇聯在聯盟一級就有三千多個經濟指標來自電子計算機的最優化計算。以坎托洛維奇為代表的一批數理經濟學家應運而生,不但構成了蘇聯經濟學的主流派別,還獲得了世界性聲譽,瑞典皇家學院就將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了坎托洛維奇博士。而中國的鞍鋼憲法體現的則是長官意志和命令原則,主觀隨意性很大,毛澤東突發奇想,要趕英超美,鋼鐵元帥就升了帳,結果只能導致災難。因此,方正剛斬釘截鐵地斷言,中國式命令經濟的失敗決不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失敗!

  不可否認,那時的他是計劃經濟的支持者,是少年馬列派,正因為如此才得到了于華北的欣賞。于華北總和他開玩笑,稱他為方克思。在寧川整頓期間,他實際上成了于華北的秘書。可他當時太年輕,對於華北的器重不知珍惜,在顯示知識才華的同時,弱點毛病也暴露了不少。他們幾個小夥子總愛湊在一起打撲克牌,一打打到半夜,早上就起不來了,為此沒少挨過於華北的罵,還被于華北沒收過幾副牌。不過於華北罵歸罵用歸用,還是破格將他提為了市委副秘書長。當時寧川還沒升格,副秘書長不過是副處級,可權力影響卻是正處級也沒法比的。

  一九九一年秋的寧川整頓真是他的一個好機遇。如果沒有後來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于華北頭上的代字就取消了,他就有可能從寧川起飛,由市委副秘書長而秘書長,一步步上來,沒准今天已是甯川市長或者市委書記了。不料,鄧小平偏偏南巡了,已被整垮的趙安邦和那個大幹資本主義的班子又奇跡般復活了,他的黴運也就註定了。當然,現在述說這個事實並不是要否定小平同志的南巡,更不是要否定寧川的超常規發展,不論對趙安邦有多少不滿,方正剛都不能無視一個東方大都市的歷史性崛起,對趙安邦個人的道德判斷不能代替客觀的歷史判斷。

  可從另一方面說,歷史判斷也不能替代道德判斷。方正剛認為,從個人道德上來說,趙安邦可真不咋的,沒有容人之量,做得真叫絕,簡直就是還鄉團。帶著新班子殺回寧川沒多久,趙安邦就代表新市委找他談話,馬上進行反攻倒算。

  許多年過去了,那次談話的情景方正剛還記憶猶新。那是一個天色陰暗的下午,在市委老樓趙安邦的辦公室。談話期間不時地有人進來出去請示工作,趙安邦就帶著譏諷向這些同志介紹,「認識一下:方正剛,大名鼎鼎的方克思,專門研究計劃經濟的理論家!」最可惡的是當時的副市長錢惠人,錢惠人是趙安邦的鐵杆部下,當場痛打落水狗,拍著他的肩頭說,「方克思,你真可惜了,要是早被戈爾巴喬夫發現,請你去做顧問,也許蘇聯都不會解體!遺憾呀,寧川只怕也沒有你的實踐空間了,你最好還是追隨于華北書記到文山實踐你的高明理論吧!」

  錢惠人說這話時,于華北已調往文山任市委書記,他也曾動過離開寧川的念頭,繼續去追隨老領導于華北。于華北也同意了,說如果沒法在寧川站住腳,就調過來吧!可趙安邦那日的態度和錢惠人的話卻深深刺激了他,他心一橫偏就不走了!當時就想,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日後還不知誰走呢!好歹老子也是副處級了,你趙安邦和這幫還鄉團就是看著再不順眼,也沒法把我這副處級拿掉。

  趙安邦把話挑明瞭,「方克思,你這副處級我和寧川市委拿不掉,不過副秘書長不能讓你幹下去了,數理經濟學在這裡肯定沒市場,你想想還能幹點啥?」

  方正剛挺傲慢,「趙書記,看您問的,我啥不能幹?給我個市長也照幹!」

  趙安邦冷冷一笑,「狂妄!一天到晚坎托洛維奇,數理經濟學,你當真以為計劃經濟救得了社會主義嗎?你說的不錯,改革開放前,中國是沒有真正的計劃經濟,只有長官意志和命令經濟!命令經濟的問題你指出來了,我不持異議。但另一個問題你小夥子想過沒有?放棄命令經濟走向市場,只要遵循市場規律,過渡就比較容易實現;而數理經濟學因其嚴密系統的科學性,根本無法實現這種過渡,只要計劃一中斷,整個系統就會崩潰,蘇聯馬上就要經歷這個崩潰過程!我們的經濟改革在放棄了命令經濟之後,已經不容置疑地走上良性發展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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