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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省財政司李司長進來了。邊義夫問李司長,「劉建時將軍在比國銀行和本省銀行存款有多少?」

  李司長稟報道,「回邊督軍的話,計有美元、比元、英鎊等外幣多種,合我國現洋二十二萬五千元,本省銀行、錢莊另有存款五十萬,昨日已按邊督軍的電令分別予以凍結、沒收。」

  又解釋了一下,「本省銀行、錢莊之存款是沒收;比國銀行只可凍結。取款須劉建時簽字具名。」

  邊義夫說,「好,現在就請老帥簽字吧!」

  劉建時像傻了一般,呆呆看著邊義夫,下意識地接過李司長遞上來的筆簽了字,簽過方覺得不對,把筆一摔,去搶李司長手上的文件夾。李司長閃身躲過,劉建時便倒地大哭。邊義夫于劉建時悲絕的哭聲中大聲宣佈,「老帥,這些存款只有七十二萬五千,尚欠七萬五千,劉吳記橡膠制套工廠兄弟只好沒收抵帳了。老帥如仍要此廠,就請於十日內湊足七萬五千送省財政司。」

  劉建時面對著自己個體經濟的總崩潰,不管不顧地絕望大罵,「邊義夫,我日你祖奶奶,你是要我的命啊!周、陳二逆還只是要餉,你狗日的是要我的命啊!這七十多萬是,老子一生的積蓄啊,是老子和十個太太的養命錢啊!」

  就地抱住邊義夫的腿,「邊少帥,你不能都拿走,我給你老弟一多半,給你四十萬,是給你,不是給他們……」

  陳德海走上前去,譏笑道,「劉建時,如果我們邊督軍也像你老狗這樣貪財,今也不會這樣站在你面前了!邊督軍為了招兵可以毀家,困難的時候連自己的馬都殺了給弟兄們吃,你呢?恨不能喝兵血!」

  劉建時就地打著滾,「陳德海,我日你祖奶奶,你們合夥坑我!你們合夥坑我呀!你們殺了我!你們殺了我吧……」

  邊義夫看到劉建時這等無賴模樣,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厭惡與心酸,想著當年找這廝求助討伐錢中玉,這廝大談雞巴套子和科學的關係,想著這廝當年終是做過不太堅定的「主和派」的,今日卻落到這步田地,不禁動了側隱之心,深深歎了口氣,對劉建時說,「老帥呀,你快起來吧!又哭又滾,像什麼樣子?你不怕丟臉,兄弟還怕丟臉呢!這樣吧,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兄弟也退讓一步,欠的那七萬五千就不再向你討要了,劉吳記廠還是你和你十太太吳飛飛的,你要辦下去便辦下去,不願辦了,盤出去變現也隨你。」

  說罷,再不願和劉建時噦嗦,命令周洪圖派人保護著劉建時回劉府,去安度幸福的晚年。劉建時仍是躺在地上不起來,且哭罵不止。邊義夫厭煩地揮揮手,周洪圖會意地讓自己的兩個衛兵強力架著劉建時出了門。

  立在門,看著劉建時哭罵著離去的淒蒼背影,邊義夫心中感歎不已:劉建時說到底不過是個貪財而愚蠢的鄉間老叟而已,讓人驚奇的是,就這麼一個愚不可及的鄉間老叟,宣統三年竟會率一協新軍光復省城!竟會以血腥手段統治西江省達五年之久!中國軍政之不堪,由此可見一斑。現在,這個鄉間老叟終於完了,嗣後,該叟只有在悲涼的回憶中才會想起自己曾經是個很有錢的督軍。是的,曾經是。

  民國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後,該叟既沒有錢,也不是督軍了。念想及此,邊義夫不禁警醒起來,在心裡悄悄告誡自己,該叟的教訓必須汲取:寧可不要錢,不能不要兵;寧可沒有錢,不能沒有兵;對一個處在動盪國度的中國將軍來說,再也沒有比兵更重要的資本了!有兵就有錢,就有權,就有一切!因此,當王三順建議邊義夫對劉建時的欠餉不予認帳時,邊義夫踩都沒睬,而是大張旗鼓把從劉建時那掠得的十七萬多欠餉一分不差地全一次性發了下去,且在發還欠餉的大會上演講了四民主義,一旅、二旅的五千三百多號弟兄,就此認識了一個父兄般的偉大將軍。

  三日後的一個風雨之夜,鄉間老叟劉建時先生包了一條東江省的商船,裝上自己大大小小十個太太、二十三個孩子並若干金銀細軟,沿江而下,悄然無聲地去了東江省省城。該叟走得極突然,也極蹊蹺,此前既沒和邊義夫打招呼,也沒讓周洪圖、陳德海兩位旅長知道,連劉吳記橡膠制套工廠都未及甩賣,說走了就走了。按邊義夫的設想,該叟走是一定要走的,卻不會這麼快,起碼要處理掉劉吳記橡膠制套工廠,此叟如此貪財,斷不會扔下這一注好銀子不要就走。劉建時竟然沒要就走了。這就讓邊義夫警覺起來,認定這其中必有文章。深入一查才知道,果真有文章。接劉建時的船是東江省督軍麻侃凡派來的,船上水手役工皆為麻侃凡部武裝弟兄,船上竟裝有火炮、機槍,過老虎山炮台時,拒絕停船受檢,還向炮臺開了幾炮。據老虎山炮台的弟兄稟報說,那夜風雨很大,東江賊船速度頗快,炮臺還擊賊船時,賊船已遠離了炮臺射程。

  師爺秦時頌聞知,頓足歎息說,智者千慮,仍有一失!秦時頌告知邊義夫:他極擔心老狗變狼,已囑查子成劫殺該叟,本想于劉建時公開離去時趁亂動手,卻不料,麻侃凡竟走到了前面!秦時頌斷言:「該叟此去東江,且得麻侃凡如此重視,我西江省就此多事了。」

  邊義夫默默無言,沉思良久,才下令各部進入全面戒備,以防不測。秦時頌又提醒,「不僅軍事,政治上也要防一手才好。如今,前大都督黃會仁、前督軍劉建時都聚集東江。東江督軍麻侃凡擁兵逾萬,滑頭無比,做著北京的督軍,唱著南方的高調,誰都無奈他何。北京政局趨穩,麻某會要挾北京方面剿你這個匪;南方得勢,麻某便會舉南方旗號討你這個賊。黃會仁正是麻某對南的幌子,劉建時便是麻某對北的招牌了。」

  邊義夫心裡煩亂,臉上卻絕無表露,只說,「秦師爺,你的話不無道理,然他娘的而,也正因為這樣,北京才不會相信麻侃凡的鬼話!我就不信段總長、徐次長會讓這滑頭督軍剿我!」

  秦時頌仍是說,「邊先生,還是早防著點好。」

  邊義夫悶悶道,「老子現在就整軍備武,準備什麼時候再打他娘一仗就是!政治上的事是防不勝防的,解決政治問題,最後還是靠槍桿子,靠打仗!秦師爺,我這話你要記住,這是真理!」

  政治上的事果然防不勝防。誰也沒想到,麻侃凡竟會在新洪地產煙土上大做文章,連續十幾個電報發給北京陸軍部,矛頭直指邊義夫,稱西江省城兵變為一場駭人聽聞的國內鴉片戰爭。東江省的國是報公開發表前大都督黃會仁的長篇署名文章,證實此言非虛。黃會仁指出:邊義夫為無法無天的禍國軍閥,嘯聚桃花山為匪時即廣種大煙,俟篡取新洪軍政大權後,更將禁煙局改為大煙專賣局,任用劣跡斑斑的前清知府畢洪恩為其大煙專賣局總辦,大肆向江北傾銷大煙,及至釀發此次兵變。劉建時也在東江省督軍府召開各界人士談話會,泣訴西江省城兵變內幕,說是新洪地產大煙源源北上,換走了江北和省城滾滾白銀,害得西江省城民無食,軍無餉。

  尤為可恨的是,軍中敗類周洪圖、陳德海兩位旅長,無視他嚴厲無比的禁煙令,暗中和邊匪勾結,大喝兵血,以煙土充餉,事後又嫁禍予他。劉建時蒼老的臉上滿是淚水,仰天長嘯,「諸位父老同胞,兄弟要問:如今這世界還有公道麼?天理何在呀?兄弟和黃會仁先生宣統三年共舉義旗,光復西江全境,始肇民國省政,今日何以落到這等不堪的田地?竟無家可歸,都住在貴省之西江會館,時常衣食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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