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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邊義夫本能地要起立報告,一想是在牌桌上,才又坐住了,「徐次長,兄弟早在兩年前就呈文向陸軍部報告過,劉建時師長排擠兄弟,指使手下逆賊發動兵變……」

  這時,又輪到出牌,邊義夫想著徐次長已經攤倒了兩副萬字牌,必是做萬無疑,便將手上一副好萬拆了獻給徐次長,嘴上卻說,「五萬,徐次長這次不一定吃得上吧——徐次長,您可不知道,劉建時實是欺人太甚……」

  徐次長放倒了六萬和四萬,一臉自得,「偏吃上了,還是好吃呢,夾六萬。」

  自司長糾正說,「徐次長,你不好夾的,蕊蕊和枝枝夾得,你如何夾得?要說吃。」

  眾人又笑。蕊蕊和枝枝邊笑邊罵,「白胖子,你不得好死!讓你這種死胖子辦外交,中國外交斷無希望,還得繼續割地賠款。」

  四圈下來,死胖子沒割地賠款,倒是邊義夫不斷地割地賠款,讓枝枝回房拿了兩次錢。徐次長因著邊義夫在上家伺候得很好,贏得最多,對邊義夫便有了同情,對劉建時則產生了惡感。

  徐次長知心地對邊義夫說,「劉建時這人品質不好,口碑也不好,在袁大總統手下當標統時就被人罵,我們部裡的同仁皆是知道的。合肥先生,哦,就是段祺瑞總長對劉建時這人有個評價,叫做:抓著槍桿子,霸著小女子,摟著好銀子,國難時艱俱不知,是個三子將軍哩。你們省被他搞得很是不堪啊,許多民眾竟食土為生。所以,劉建時每次來我們陸軍部吵吵嚷嚷要剿你們新洪這幫叛匪,本次長和段總長都是不許可的。不過,邊先生啊,你也有許多不是啊:你和你們兩個旅的弟兄受了這麼多委屈,為何不來找我啊?為何不來找段總長啊?要找,要運動,不找不運動,你有理也沒理。這次碰上我,也算緣分,抽個空,我引你去見見段總長,把你們西江省的事徹底解決一下,好不好?不要和劉建時再這麼鬧下去了。鬧下去大家臉面上都不好看。劉建時品質雖然惡劣,卻不是賊,你邊義夫呢,自然也不是匪嘍,是匪就不會來向袁大總統勸進了,你們都是總統和總長的部下將領,都要好好擁戴袁大總統和段總長,為國家民族效力!」

  邊義夫對徐次長的教訓慨然受之,愈發唯唯諾諾,更得徐次長好感。這夜八圈麻將打下來,邊義夫輸掉一萬三千個袁大總統萬三千塊新洋,卻贏得了徐次長引見段祺瑞總長的難得機遇。

  由徐次長引著拜見段祺瑞先生,是民國四年十一月十二日晚上的事那個晚上對邊義夫來說難以忘懷,就是日後為了真理而背叛段祺瑞先生,邊義夫也從未在人格上指責過自己的這位恩公。是在府學胡同段公館見的恩公,見面時,段祺瑞先生心情很好,此前先生和一位日本棋手下圍棋,贏了那位日本棋手半個子。段先生貴為中華民國陸軍部總長,卻一點架子沒有。

  邊義夫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著段祺瑞先生不怒而威的面孔和花白的鬢髮,恍然中有了一種找到父愛的感覺。段先生也真像個慈愛的父親,笑稱邊義夫為「小邊將軍」。徐次長介紹說,「總長,這位小邊將軍很能打仗呢,帶兵也有一套,提倡為官者愛兵,為兵者愛民,不擾民,不害民,專為民,專保民。他手下兩旅弟兄秋毫無犯,和劉建時那兩個旅實有天壤之別。所以,劉建時罵他是匪,我從沒相信過。」

  段先生笑著說,「知道,知道,小邊將軍怎麼會是匪呢?是民國元年第一批陸軍少將旅長嘛!光復新洪時親手開過三炮嘛,是有名的三炮將軍嘛!」

  邊義夫應聲站起來,筆直一個立正敬禮,「報告段總長,那三炮不是卑職親手開的,卻是卑職下令開的,當時……」

  段先生揮揮手,「坐,坐,坐下談,你們部下見我一面不容易,我見你們一面也不容易,今天就和我好好談談。聽說你治軍很嚴,還閹了不少人,是不是呀?」

  邊義夫又起立,恭敬回道,「報告總長,是三個弟兄違法亂紀輪姦婦女,不嚴懲無法向民眾交待!劉建時就趁機造謠,誣卑職亂閹人!」

  段先生收斂了笑容,「閹人總是不好,閹一個也是不好的。軍紀國法都沒有閹人這一條嘛!這事流傳很廣,都傳到內閣來了,傳到陸軍部來了,所以,徐次長一說起你,我馬上想起的就是閹人的事,就想看看你這閹人將軍是什麼樣子。你小邊將軍白白淨淨嘛,不是兇神惡煞的樣子嘛!」

  說到這裡,段先生停頓了一下,「當然,你這種治軍精神還是好的,老百姓講究棒頭之下出孝子,我們軍隊呢,我看也少不了厲治之下出精兵。國家軍隊不實行厲治是不行的,尤其是我們現在的軍隊,軍裝一脫就是土匪!有些地方的軍隊實在是很不像話的,穿著軍裝和土匪也沒什麼兩樣!國家這麼窮,民眾這麼窮,還要拿錢養這些土匪,每念及此,我就痛心不已啊。」

  邊義夫順手給了劉建時一槍,「是的,段總長,您說得太對了,我省劉建時的軍隊就是這樣,白日公開搶掠,搶劫強姦事件層出不窮。」

  段祺瑞也談到了劉建時,「劉建時也算得北洋老人了,可北洋軍人的優秀精神欠缺了一些,聽說最近他一直忙著賣大煙,是不是?」

  邊義夫嚇了一跳:劉建時賣大煙,他哪裡脫得了干係?追根溯源,還不要查到他頭上?不得不替劉建時打起掩護,「也許賣了點大煙,段總長,您可能也知道,現在地方上軍費吃緊,倒賣大煙的也並不是劉建時一人。」

  段祺瑞問,「你小邊將軍賣不賣大煙呀?啊?」

  邊義夫緊張地想了想,「我們禁煙局也處理過一些收繳上來的大煙。」

  段祺瑞點點頭,「你倒還老實。不過,日後不許再賣了,一兩也不許賣了!國家軍隊販賣大煙,成何體統!」

  接下去,又說了些別的,全是段先生說,邊義夫聽。段先生說,國家正在走向中興,你們年輕人前途無量;段先生說,他這個陸軍總長沒有門戶之見,只有是非之分;段先生說,國家要倚重軍人,軍人要體諒國家……段先生說來說去,一次也未說到帝制,更未問及邊義夫勸進的事。後來,日本國大使到訪,邊義夫才依依不捨地向段祺瑞先生告了別。離開府學胡同,和徐次長同車前往八大胡同時,邊義夫又由衷地向徐次長感慨說,「徐次長,段總長太偉大了,那麼平易親切。看到段總長,兄弟禁不住便想起了家父,兄弟命苦,家父英年早逝……」

  徐次長便也感慨地接了上來,「邊老弟,段總長就是我們中國現代陸軍之父啊!連袁大總統都懼段總長三分呢!北洋三傑中,段總長德望是最高的!也最當得起偉大這兩個字!」

  又是十日之後,徐次長找到了邊義夫,說是段總長對邊義夫印象甚佳,已和袁大總統談定,擬徹底解決西江省的問題,要點有三:一、無合法依據的省軍總司令請邊義夫不要再當了,當年大都督黃會仁的任命不算數的;二、由中央負責恢復邊義夫的合法地位,鑒於新洪的實際情況,設新洪護軍使署,由中央直轄,以後和省城劉建時不再存在隸屬關係。三、不管邊義夫手上有多少弟兄,中央只承認一個混成旅建制,邊義夫軍銜則提一級,由民國元年少將晉升中將。徐次長微笑著問邊義夫是否滿意?邊義夫豈止是滿意?簡直是大喜過望,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段先生乃北洋巨頭,自己既非北洋嫡系,又非段先生的故舊門生,和段先生僅僅見了一面,竟得了段先生如此器重!直屬中央的護軍使,差不多就是省級軍政長官了,更別說軍銜又上了一級。邊義夫愣愣地看著徐次長,好半天沒出一句話來。

  徐次長又說,「總長對弟寄予厚望,令我轉告弟,值此多事之秋,沒大事就不要在北京多逗留了,也不必面見袁大總統和小袁公子了,南方數省又密謀叛亂,大總統和段總長都很忙亂,小袁公子門前是非太多,弟宜速回新洪開署就任護軍使之職。弟之簡任狀即日將由大總統明令發表。」

  邊義夫從這番話裡聽出了段祺瑞真誠的關愛和呵護,眼裡一下子噙滿了淚水,「徐次長,請您轉告總長,就說兄弟對總長的訓導和提攜永志不忘,生生死死做總長的鷹犬!兄弟和兄弟旗下之兩旅弟兄從今以後只知有段,不知其他。」

  徐次長讚賞說,「好,好,做總長的鷹犬,就是做國家的鷹犬。」

  卻又道,「只知有段,不知其他的話心裡可以有,嘴上不要說。」

  邊義夫抹著淚,連連點頭,「徐次長,兄弟知道,兄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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