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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王三順不敢提了。邊義夫才又說,「錢管帶和畢大人我自是要防的,可他們保舉了我,總也得給我一些面子的,斷不能咋著我,你說是不是?」

  王三順認為不是,認為邊義夫應該用幾個貼心的衛兵來保護自己已經偉大起來的性命。邊義夫知道王三順沾光的心思,採納了王三順的建議,傳來了錢管帶,指著王三順對錢管帶說,「錢管帶,這個王三順先生你是熟識的吧?啊?跟我許多年了,讀過《革命軍》的,很有革命精神,對我忠心耿耿哩!此次光復新洪又立了大功,我想保舉這人在我身旁謀個差,你看咋樣呀?」

  錢管帶兩眼笑成了一道縫,極恭順地道,「邊督府,您老說咋著就咋著!」

  邊義夫卻不說他想咋著,只對錢管帶唬著臉,「咱如今的督府不是往日的知府衙門,不能我說咋著就咋著!中華民國乃民眾國家,幹啥都得體現民心民意。我現在就把你看作民意的代表,讓你說!」

  錢管帶試著說,「讓三順老弟做個督府捕快?」

  見邊義夫不作聲,錢管帶便假裝方才的話只說了半截,「—還是做個侍衛副官?」

  邊義夫說,「做侍衛副官吧!」

  王三順得了侍衛副官,膝頭一軟,跪下要給邊義夫和錢管帶磕頭謝恩。邊義夫喝止了,「王三順先生,你要給我記住,今日不是昨日,革命大功告成,已是民國了,磕頭禮不准行了,要鞠躬,握手,過幾日本督府要專門就此事發個文告的!」

  王三順便鞠躬,先給邊義夫來個恭敬的大躬,又給錢管帶來個也很恭敬,但卻小一點的躬。接下說起,要回一趟桃花集,把東西收拾一下,好生來做侍衛副官。且提議邊義夫也回家走上一趟,看看母親李太夫人和兒子,也把留在口子村的兩個小姐接回家。邊義夫說,兩個小姐已讓人接回桃花集了,自己就不須去了。又說,新洪剛光復,百事待舉,萬業待興,他身為督府必得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不可能像王三順這麼自由自在,道是古今賢人偉人無不如此。錢管帶便扮著笑臉勸,說是桃花集並不遠,督府大人回家走一趟並不會誤了做賢人偉人,若是能把李太夫人接到城裡來更好。

  老太太可以好好享享福,督府大人也不必心掛兩頭了。錢管帶自告奮勇,要重兵保衛著邊義夫一同去,讓城外的民眾領略一下新政的威勢。錢管帶關乎新政威勢的話打動了邊義夫,邊義夫便有了向母親李太夫人證明自己成了偉人的想法,也就順水推舟,於次下午坐著八抬大轎,在王三順、錢管帶並整整一哨昔日巡防營弟兄的護衛下,去了桃花集的家。

  浩浩蕩蕩的人馬一進桃花集,新政的威勢立馬顯示出來:村口設了步哨,通往邊家和可能通往邊家的路道全封了。村中的人都以為前巡防營是來抓革命黨,便有人向官兵出首舉報,道是桃花集只有一個附逆作死的革命党,便是邊家的浪蕩公子邊義夫。官兵一聽舉報,先賞了這人一頓馬鞭,繼爾把他押到邊家,問邊義夫如何處置?邊義夫當時正和母親李太夫人說話,一見押著的是本家二表哥,且又是母親往天常當作做人標本提出讓他好生效法的,怕開罪于母親,想都沒想,便大度地揮揮手,「放了,放了,這等無知村夫小民,因著不識天下大勢,才這般胡言亂語,日後多加教化也就是了!」

  錢管帶婉轉地進言道,「邊督府,卻不好就這麼放的,您老想呀,這無知村夫是何等的毒辣,倘或沒有這革命的成功,邊督府,您可就……」

  邊義夫馬上省悟了,「嗯,給我重責四十大板,枷號示眾三天!」

  母親李太夫人臉一拉,「我看你們誰敢?!」

  邊義夫怕了,先看看自己母親,又看看錢管帶,最後還是把二表哥放了。然而,為了顯示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嶄新身份,也不多看二表哥一眼,只當這混帳的做人標本根本不存在似的。母親李太夫人原本就和兒子話不投機,眼見著兒子又這般對待自己的娘家侄子,氣就更不打一處來了,于新政的赫赫威勢中,陰著臉罵將起來,先還是指桑駡槐,後就直接攻擊革命。

  李太夫人仍把光復新洪的民族革命當作謀反起亂看待,又說不願跟邊義夫到城裡去享福,罵得興起,竟公然當著錢管帶的面指著邊義夫的鼻子道,「孽子,我今日和你說清楚,你在新洪怎麼作都是你的事!與我無涉,也與邊氏門庭無涉。我一不跟你去享那靠不住的孽福,二不認你這個兒子!就算你日後能耐大,反到京城做了皇上,我也是不認的!當年你爹死時,大清的官府給了我公道,大堂之上明鏡高懸,大清的天在我眼裡青著呢!」

  邊義夫覺得大丟顏面,卻又不敢作聲,怕一作聲母親就會開始系統指控,自己會再次連累已死了許多年的父親。侍衛副官王三順見督府大人這般受辱,就很內疚地認為,自已這侍衛沒有衛好,便揪著心,白著臉,上前去勸,「老太太,您老可別這麼說,這話不能再說了,革命了,我邊爺都當了督府了,這麼說我邊爺,就……就得辦哩!」

  李太夫人毫不遲疑地給了王三順一個大巴掌,「你這賴狗也成人了是不是?你們倒是辦我一下試試看!我死在你們手裡倒好,正可全了這一世的清白名節!」

  這一巴掌又把王三順扇回了從前,王三順兩手捂著臉,身子往一旁縮著,再不敢作聲了。李太夫人意猶未盡,轉過身子又斥責錢管帶,「還有你,你又算一個什麼東西?當年,我走府上縣告你們劉管帶時,你才十二,在巡防營裡還只是給人家提茶倒水,眼下出息了,成管帶了,不想想身受浩蕩皇恩,於城中起亂時忠心守城,卻做了桃花山男女強盜和邊義夫這幫亂黨賊人的同夥,試問忠義與良心安在呀?!」

  錢管帶被李太夫人的大義凜然鎮懾住了,面有愧色,詞不達意地呐呐著,「老夫人,小的……小的現在是給邊督府當……當差呢!」

  李太夫人指著邊義夫譏道,「你們的邊督府是個啥東西,你可知道?你們若不知道,也到四村八寨打聽打聽!你們找啥人做這狗屁督府不好?非要找他?他們老邊家從他老子那一代起就算完了……」

  邊義夫一看這陣勢,已猜出母親李太夫人的系統指控要開始,極怕李太夫人給他進一步打擊,把革命軍心完全地瓦解了去,不敢再多留了,連兒子和兩個女兒都沒去看,便下令回城。李太夫人又是一聲斷喝,「回來!」

  邊義夫遲疑著,在大門口站下了。李太夫人看著邊義夫,似乎還想罵的,可終於沒罵,長歎一聲揮揮手,「你走吧,走吧,永遠別再回來!為了把你拉扯大,娘吃夠了苦,受夠了罪,日後再吃多少苦,再受多少罪,都是情願的。今日,為娘的送你一句話,是句老話:辛苦錢六十年,暴發錢一夜完」,你記牢了就是!邊義夫難堪地點點頭,上了八抬大轎走了。

  好心好意要接母親進城去享福,沒想到竟落了這麼個窩囊的結果!回城的路上,邊義夫老是想,如此一來,錢管帶和巡防營的弟兄還能看得起他麼?堂堂督府大人被自己母親罵得一錢不值,在以後的戰場和官場上又還能值幾多銀錢呢?後來又自我安慰地想,這都是為革命和光復付出的代價呀,就像白天河和許多弟兄獻出了性命一樣,他獻出了母子之情。這並不丟臉,反倒證明了他奔走革命而受到的磨難。如此這般一想,邊義夫就自我感動起來,幾句好詩於自我感動中拱湧到嘴邊,當即情不自禁吟哦出來:「捨身慈母棄,取義故人疏。王侯本無種,局變豪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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