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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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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石紅杏期待與林滿江談一次話。無論從哪方面看,這次談話都非常重要。且不說師兄妹多年的感情,作為林滿江的得力幹將,她主持京州中福工作六年,唯林滿江的馬首是瞻,如今慘淡收場,總得有個說法吧?私底下的安慰性質的說法。她有理由得到一些心理補償。大會上冠冕堂皇的說辭,眾人面前講些領導必講的大話套話,石紅杏能理解。可暴風雨過去,大師兄究竟怎麼想的?到底要怎樣處置她這位忠心耿耿的小師妹,應該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她在焦慮地等待著。 石紅杏一直以為林滿江會打電話給她,或者讓秘書來電約她,主動進行這場重要的談話。然而,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林滿江始終沒召見她。她沉不住氣了,給林滿江打電話,林滿江卻不接。石紅杏無奈,就一次次聯繫孫秘書——這位新調到林董身邊的大秘,有望接替皮丹成為新管家。孫秘書謹慎委婉地和她周旋,一會兒說林董在與皮丹、陸建設談話;一會兒又說林董與李達康書記商談礦工新村改造問題……總是有事,總是不方便接電話。她坦率直言,讓孫秘書告訴林滿江,她一定要當面彙報一次。孫秘書連聲應著,就是不做安排。 又一個白天即將過去,她渴望的談話還沒有影子。獨自窩在家裡的石紅杏越等心越涼。驀地,她看見了陽臺上靠牆放著的林滿江的油畫像,林滿江還神采奕奕地看著她微笑呢!石紅杏覺得紮心,就從抽屜裡找出一把剪刀,將油畫像一把撕下,剪成了碎片。剪的時候沒有激動,沒有傷心,她像機器人一樣完成了一連串動作。石紅杏自己也奇怪,她竟然沒有流淚。心像一口枯井,毫無波瀾地粉碎了多年的情感偶像。她把碎布片掃成一堆,倒入垃圾箱裡,竟如同丟棄一件礙眼的舊物。她捋著短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處理了油畫像,石紅杏決定去堵林滿江,出門打的直奔中福賓館的貴賓樓。林滿江不在,她就坐在貴賓樓前廳沙發上等,現在她有的是時間,不怕等不到他。賓館服務員誰不認識石總啊,貴賓樓領班立馬就給她端來了一杯現磨的巴西咖啡和一碟小吃。石紅杏向領班道了謝,看著面前璀璨的吊燈,木然地吃著喝著,漫無邊際地遐想起來。 曾記得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來找大師兄,也是這樣等——她文化基礎差,上課就犯困,想從幹部班退學。等到半夜,大師兄疲憊不堪地從電廠檢修現場回來,聽她一說,馬上火了,罵她訓她,把她逼回課堂。後來,讓她一步步成了京州中福的總經理,人們眼中的女強人。但這不是她想要的,在那個遙遠的晚上,她就希望賴在大師兄身邊,賴上一輩子。她不時地偷眼看著林滿江挺拔的身軀,嚴峻的臉龐,心裡潮濕了,他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啊!從那個晚上開始,這一輩子再沒有別的男人走進她心中愛的殿堂。如今歲月流逝,現實如厚土亂石,將昔日的愛情埋得嚴嚴實實的了。多麼殘酷的事實啊,在這一生中,她幾乎是為大師兄活著的,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也真做了不少違規違法的事。這是火中取栗,她知道,可還是幹了,都是命中註定的。 她不後悔,女人願意付出的時候,連生命也在所不惜。可令她崩潰的是,她為之付出的男人竟這麼無情!義正詞嚴地批她,在集團高管的目睹下,一錘錘把她釘死在恥辱柱上!難道他心底就沒有點柔軟的地方?他難道真的不知她一生的癡情?答案是否定的,這說明了一個事實:他對她沒有情感,視她若無物!她心涼了。當時讓她暈倒在地的,不是因為檢討挨批,她是在為遙遠的真情摔成碎片而傷心絕望。 石紅杏渴望安撫,那個男人的安撫。當不當總經理無所謂,大師兄只要對她說一句好話就行。比如他說,在會上我沒辦法,只能讓你委屈了。杏,其實,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心裡都有數,我怎麼會不感激你呢?你只不過暫時做一下犧牲品,等到風頭過去,我對你自有安排,畢竟齊本安拉響炸藥包,炸出了一個爛攤子,我不得不面對啊…… 正浮想聯翩呢,林滿江在眾人簇擁下走進了貴賓樓。石紅杏慌忙站起來,舉手和大師兄打招呼。大師兄沒聽見,也沒看見。大師兄和孫秘書說著話,對孫秘書交代,讓皮丹抓緊去和傅長明談判。孫秘書卻向大師兄彙報非洲公司的工潮。就這麼從石紅杏所在的沙發轉角處昂然走過。他們兩人和其他隨行人員竟然沒有一個人正眼看她!石紅杏挺起胸,拿起沙發上的手袋,也跟著這群人走向林滿江的辦公套房。 進了辦公套房,林滿江才注意到她。她在屋子角落站著,默默地等待著。林滿江這才讓手下人出去,單獨和她談話。他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讓她坐。她魂不守舍地半個屁股坐下了。坐下後,她忽然哭了起來,滿肚子的委屈、哀怨,化作滾滾淚水,如大雨滂沱而下。林滿江皺起眉頭,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但這個男人隱忍著,由她哭個夠。於是,寂靜中只有石紅杏的抽泣聲,漸漸轉弱,終於平息。 石紅杏抹幹淚,開口了,低低叫了一聲:大師兄!林滿江說:直呼其名吧,林滿江!石紅杏堅持喊大師兄:大師兄,你不要我了?林滿江口吻冷漠:啥要你不要你?你是我什麼人?莫名其妙!石紅杏傷心了:我是你什麼人,你不知道嗎?林滿江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是那個倒黴的東郭先生!石紅杏驚愕了:你咋這麼說?那我不成狼了嗎?林滿江逼視著她:石紅杏,難道你是什麼善良動物嗎?小白兔?小松鼠?石紅杏知道林滿江有所指,辯解道:我哪兒不善良了?大師兄,你的恩情我一直銘記在心!剛才等你的時候,我還在想,是你逼我學習上進,教我處世為人!你不僅是我領導,也如父如兄…… 林滿江厭煩地揮揮手:又是這一套,石紅杏,我真受夠你了!石紅杏誠懇道歉:大師兄,小金庫的事情,我對不起你,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怎麼可能故意害你和嫂子呢?你知道的,我就是膽小,怕將來說不清。林滿江乜斜著眼睛瞅她:所以,你就記黑帳,然後故意讓齊本安抓個正著?石紅杏失聲叫起來:不是這樣的!我要記黑帳,就不會擺在財務小帳上了。林滿江說:你還不如記個黑帳呢,偷偷交上去還能立個大功!現在倒好,大功勞是人家齊本安的,你也被套進去了!童格華他們不利索了,你也得承擔瀆職責任,簡直愚蠢透頂! 石紅杏承認,大師兄訓她有道理。她畢竟給他造成了傷害,不能推脫責任。誰能想到齊本安會突然來這一手呢?林滿江激動起來,義正詞嚴且大氣磅礴地斥責她:石紅杏,別人不知道我,你也不知道我嗎?我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平生最痛恨貪污腐敗!你倒好,把貪污腐敗的罪名弄到我頭上來了! 這情景語言不像師兄妹私下交談,倒像前晚開會,似乎前晚的反腐倡廉會還沒開完。由於入戲太深,林滿江自己把自己感動了,眼睛裡泛出些許淚光,這讓石紅杏在悲涼之中又覺得特別好笑。可她不敢說破,只訥訥著:你清廉,你清廉,真是太清廉了。林滿江覺察到異味,出戲了:石紅杏,你什麼意思啊?譏諷我是嗎?石紅杏忙說:沒有沒有!林滿江拉著臉訓斥:石紅杏,你膽大包天啊,關於反腐倡廉,我三令五申,你麻木不仁,我行我素! 這時,石紅杏的心態發生了微妙變化,性格中那股倔強勁悄然抬頭。林滿江怎麼搞得像真的一樣?現在屋裡只剩下他們師兄妹了,還有必要裝×嗎?石紅杏覺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林董,這個小金庫,還有不少違規違紀的事,我都是向你彙報過的!你也批過不少條子…… 林滿江像沒聽見她的話,喝茶,皺著眉頭,好像茶太濃太苦。沉默片刻,這位領導緩緩地道:我批過啥條子?條子都在哪裡啊?石紅杏也不客氣了:條子都讓你收走了,你每到年底就來收條子,有時派秘書來,有時親自來。林滿江臉一拉,砰然一聲,蓋上茶杯蓋:你又胡說八道了吧?我這人奉公守法,從來不為違紀違規的事情批條子! 石紅杏震驚不已,這無恥超出了她的想像:林董,你……你……林滿江嚴厲地看著石紅杏,如狼似虎,低聲咆哮:你什麼?啊?你有沒有數?你是犯罪啊,經濟犯罪!別以為你沒拿錢就沒你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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