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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牛俊傑起身就走,走到門口,又指著牌子說:陸代書記,你得在這牌上加個「代」字啊,免得讓人家誤以為你是正式書記了!你還不是!

  陸建設恨恨地看了牛俊傑一眼,抓起桌上的文具盒砸了過去。文具盒砸到門框上,文具四散,落了一地。牛俊傑頭都沒回,揚長而去。

  讓陸建設抓狂的事情不止一件,全是套路全是坑啊!他那針尖般的小心臟不斷受到傷害。上任第一天,他在齊本安、石紅杏走後,拉著辦公室主任吳斯泰,懷揣卷尺,丈量了兩位同級領導的辦公室。丈量結果觸目驚心:齊本安的辦公室剛裝修過,面積竟然超過規定標準一點五五平方米。石紅杏的辦公室面積也比規定多出了零點零一二平方米。就他的辦公室最小,仍然是那間原辦公室,整整缺少了一點八三六平方米!

  吳主任賠著笑臉解釋:這真沒注意,不到兩個平方,這點差別誰能發現呢?陸建設扶了扶眼鏡:我就發現了!你這個辦公室主任不稱職——這不是一點八三六平方米的問題,這是政治待遇在工作環境上的反映,你怎麼不懂呢?吳主任嘴上賠不是,心裡仍不服,道是企業畢竟和政府不一樣,現在都沒級別了。陸建設火了:沒級別?不講級別,我這書記讓你當?我們是國企,與政府沒啥區別!幹部配備都有嚴格規定,我和齊本安、石紅杏都屬￿廳局級,吳斯泰,你要搞搞清楚,要按廳局級標準給我調整辦公室,少一個平方也不行……

  §三十一

  陸建設砸在門框上的文具盒,沒砸中牛俊傑,卻砸惱了石紅杏。石紅杏的辦公室在陸建設辦公室斜對面,聽到動靜,開門一看,這才發現,自己門前也散落了不少回形針、大頭針。就想,陸建設簡直是個瘋子,這樣的瘋子竟然被提成了黨委書記,林滿江莫不是瞎了眼?

  偏在這時,皮丹來了電話。問她怎麼連就職演說的機會也不給陸建設。她正一肚子火呢,就讓皮丹去問齊本安。話剛說完,林滿江就接過了話筒,開口就是一番責備:石紅杏,你和齊本安非要讓人家罵林家鋪子?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咱先不談原則,能不能憑點良心啊?

  石紅杏辯解道:不就是沒讓陸建設講個話嗎?算啥大事嗎?

  林滿江說:怎麼不是大事?這關係到你們對組織、對我林滿江的態度,你們不認我了嘛!還有牛俊傑,也上躥下跳搞事情,一直以來就沒起過好作用!難怪皮丹那麼好脾氣的人都沒法和他合作下去了!

  石紅杏忍不住了,不管不顧地頂撞道:林董,話不能這麼說!皮丹在京州能源公司幹得怎麼樣,你也下來聽聽大家的反映,不能是非不分!中福集團的一把手是你,在你領導下,不能盡出這種反常的幹部逆淘汰現象啊!陸建設副書記沒幹好,現在反而提書記了;皮丹是個只知炒房的官混子,竟然也混到了你身邊,得到了你的重用……

  林滿江沒等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電話裡傳出的忙音,表現出昔日大師兄的惱怒和決絕的態度。石紅杏默默放下話筒,悵然若失。

  這日,一直到晚上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石紅杏還在想,她和大師兄之間有一種很珍貴的東西受到了傷害,就像一隻瓷瓶掉在地上。她生氣、傷心,又恐懼,撿起瓷瓶,反復摩挲,檢查破損之處。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向林滿江發火?這股火氣是從哪裡來的?啥時積攢在心底的?天空飄起雨絲,行人紛紛撐起雨傘。其中一個打黑傘的男人徑直朝她走來,竟是林滿江!她怔住了,呆呆地立在原地如一尊雕像,任秋雨將她渾身打濕。男人與她擦肩而過,哦,她認錯人了。

  同樣的一幕情景,發生在二十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師傅冒雨送她到發電廠。林滿江打著一把黑雨傘來迎接。他擎著傘罩住師傅和她,自己整個身子淋在雨中。林滿江當時是發電廠黨委書記,一顆正在升起的政治新星。她呢,還在跟著程端陽幹車工。進了辦公室,師傅拿出一本書送給林滿江,是蘇聯的小說《永不掉隊》。又把她推到林滿江面前說:滿江,你是大師兄,你進步了,也得帶著你師妹一起進步啊,我把紅杏交給你了,要讓她永不掉隊啊!

  林滿江對師傅言聽計從,讓她到在職大專班學習。她一看書就犯困,頭一學期四門功課三門不及格,不想再學了。她和林滿江說,她不當幹部了,就在辦公室給大師兄端茶倒水打掃衛生吧。林滿江把她一頓臭駡,讓剛分來的一位大學生幹部給她當輔導員。等她拿到大專文憑後,又安排她在電廠辦公室做了副主任。師傅無心的一句話,不停在她耳邊重複:我把紅杏交給你了,我把紅杏交給你了……少女的心如一湖春水,蕩漾起陣陣漣漪。嗣後,正是在林滿江的照應下,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今天她心中卻充滿了惶惑,真的不敢認這個男人了。

  回到家,石紅杏見牛俊傑在廚房做飯,就換了衣服接手炒菜。丈夫自嘲說:你領導就別下廚了,我辭職以後,做你的專職廚師。她這才想起問:你這倔牛,咋突然想起辭職?你看今天鬧的這一出。丈夫卻道:這一出鬧得好,得和他們劃清界限了,別等出事以後跟著一起倒黴!她知道丈夫說的是誰,卻還是想證實一下:你說誰呢?丈夫直言不諱:還能有誰?就是你心中的那個偉人——你大師兄林滿江啊!

  石紅杏把菜刀往砧板上一摔,發起火來:老牛,你瞎說啥?你怎麼這麼想讓林滿江出事啊?他出事你就幸福了?少給我幸災樂禍!

  牛俊傑被她一嗆,也火了:你還護著他?他把陸建設提起來,就是對付齊本安和你的!如果沒有重大問題,他幹嗎急著要把水攪渾?

  石紅杏煩躁至極,心裡像長了一團毛,說不出的難受。她只想發洩,把心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股腦兒傾瀉出來!就和牛俊傑吵鬧起來,從廚房鬧到陽臺,把放在陽臺上的林滿江的油畫像碰倒了。牛俊傑沒看見,一腳踩了上去,正踩在偉人的臉上。石紅杏更火:你幹嗎?快把你牛蹄子拿開!牛俊傑索性跺腳:我就踩,踩死他!這是我的家,有他沒我,有我沒他!石紅杏雙手猛地一推,竟把牛俊傑推了個趔趄,差點兒倒下……

  夜裡,石紅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她與丈夫的戰爭毫無道理,過後心裡說不出的難受。牛俊傑其實是對的,如果林滿江真有重大問題,是時候劃清界限了!心底深處的不安,就像黑水潭冒泡泡,越翻騰越厲害。她主持工作六年,林滿江每年都批條子,要她處理一些經濟上的事。到了年底,林滿江就把條子收回去。如今她兩手空空,什麼憑證也拿不出來,這使她心驚,大師兄為什麼把批過的條子都抽回去呢?不信任她?提防她?也許,林滿江早就給自己留了後手,那就更可怕了。一旦出事,她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真就成了林滿江的白手套。齊本安也不省心,到任後非要審計,得罪了原董事長、黨委書記靳支援,也激化了他和林滿江的矛盾。現在看來,還得捎上她,京州中福十一年三屆班子交接都沒搞過審計,肯定有不少問題。

  清晨,石紅杏照例穿上自己的運動衣出門跑步。年齡大了,無論多晚睡覺,到時候就醒,沒辦法。昨夜下了一場雨,空氣新鮮濕潤,仿佛被水洗過了似的。她深深呼吸,肺也好像給洗了。光明湖深邃寧靜,一層薄霧貼著水面,似紗似棉。路旁花草雖已枯黃,亮晶晶的露水卻使它們煥發了生機。她跑著步,心情好了一些,陰霾消散,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去醫院看看師傅吧,把心裡想的事告訴師傅。師傅不但是師傅,也是她媽,是林滿江和齊本安的媽,啥話都能和她說。

  石紅杏的少年時代不同尋常,十五歲那年,一場礦難改變了她的生活。是一個秋天,馬上要過中秋節了,京隆煤礦發生瓦斯爆炸,死了一百零三個人。那是一個禁言的年代,報喜不報憂,報紙、電臺對災難新聞從不報道!全國沒幾個人知道他們取暖發電的煤炭,滲透了多少礦工的鮮血!在那場礦難中失去父親的,還有林滿江和齊本安。

  三個孤兒被送到程端陽面前,組織上讓這位勞模收下三個遺孤做徒弟。石紅杏最小,也最不幸,母親改嫁去了遙遠的東北。小弟被帶走了,丫頭沒人要。程端陽收留了她,讓她住在家裡,當女兒一樣養著。她背著皮丹玩耍,幫程端陽做飯洗衣裳。程端陽像媽媽一樣,過年過節給她扯花布、做新衣服。一個蘋果切成一樣大小的兩塊,分給她和皮丹吃。星期天,林滿江、齊本安都回家吃飯,她就愉快地在廚房忙碌,給程端陽打下手,做那老四樣小菜。那時候人都窮,但歡樂十分易得。一個師傅,三個男女徒弟,還有一個小弟弟,多麼歡樂的家庭聚會啊!石紅杏永遠忘不了一大家子圍著方桌狼吞虎嚥的情景……

  到了醫院,石紅杏見師傅正在看報紙。程端陽已經好多了,面色泛出紅潤。石紅杏拿一把梳子為師傅梳頭,那是老人家最為享受的事情。年輕時石紅杏討好師傅,就愛為她梳頭撓癢。那時的師傅一頭烏髮,恰如文人描繪的青絲。現在師傅人老了,青絲變銀絲。石紅杏精心梳理著師傅一縷縷銀白色的頭髮,仿佛那就是自己親娘的頭髮。這種時刻,娘兒倆的心融在一起,就像窗外射進的秋陽一般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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