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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二十七

  中福集團總部的長廊一共八十一步,九九八十一。陸建設常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已經丈量得清清楚楚。走廊盡頭是一個陽臺,他喜歡站在陽臺上觀望熙熙攘攘的馬路。這是一棟七十年代的老樓,雖不顯時髦,卻占著黃金地段。看著二環路堵車,各色汽車排成扭曲的長蛇陣,他心底就會湧起幸災樂禍的竊喜——別人倒黴總會多多少少給他帶來快樂。看一會兒街景,他又背著手回到長廊,慢慢踱那八十一步。

  他的目光在走廊兩旁辦公室的銅牌上睃來睃去——陳副總辦公室,陸副總辦公室,靳副總辦公室,還有張繼英副書記辦公室……走廊盡頭那扇最寬大最堂皇的橡木門,貼著董事長辦公室的銅牌,這才是陸建設嚮往的目標。走廊兩側每間辦公室門前都有長條椅,來自全國各地各分公司的幹部們就坐在椅子上等候接見。人數最多擠得最滿的長椅,要數林滿江辦公室門口的那一排。陸建設走累了,就找個空隙坐下,眼巴巴地期待橡木門打開,林董偉岸的身影噴薄而出……

  陸建設明白跑官的重要性,把這次來北京辦差看作天賜良機。但跑官也不容易,要有合適的藉口,要領導有時間、有興趣接見你。可惜,偉大的董事長林滿江同志日理萬機,每天要處理國內國外大堆的事情,似乎把他給忘了。對於副部級的董事長來說,小小的京州中福黨委副書記,實在難入眼目。這麼渺小的人物,林董憑什麼要把你記掛在心上?陸建設不敢發牢騷,可心底也難免像怨婦一樣,生出一陣陣悲切——林董怎麼能把我給忘了呢?是他打電話讓我辦案的啊,我來北京的這些日子,天天審問李功權,他怎麼不找我聽次彙報呢?所以,陸建設每天都會抽一點時間,在走廊逛來逛去,期望恰巧碰到林董,讓大老闆想起他的存在,想起曾經交代給一個小夥計的大任務。

  陸建設把審查李功權的事情看作一樁秘密。這是他和林董之間的私人秘密。他自我感覺完成得不錯!來北京的路上,在依維柯麵包車裡,他就把李功權給整噴了——李功權、王平安、丁義珍都腐敗!為了把棚改的這五個億弄出來,李功權出面活動丁義珍。丁義珍胃口忒大,張口就要五百萬,李功權沒敢做主拍板。過後問王平安,不想王平安氣魄更大,不僅答應丁義珍的五百萬,還獎給李功權二百萬……

  陸建設聽到這些款項的數額,驚訝得眼鏡都滑到鼻尖上:錢這麼好賺啊,肥肉就這麼被他們咽下肚子去了?搞政工就是不如當老總!

  但這一切都不是陸建設想要的東西,他對另外一個沒出場的角色更感興趣。領導感興趣的,他必須感興趣,哪怕沒興趣,也得培養自己的興趣。他繞著彎讓李功權交代與齊本安的關係,對上海鐵三角共同生活、共同工作的每一個信息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甚至問:你們鐵三角兩個都出事了,那一個角就一點沒問題?就站得那麼穩?陸建設就讓李功權N次交代給齊本安行賄細節,李功權就N次交代,全是老套子話:他去行賄,齊本安拒賄,沒有任何新內容。陸建設暗示李功權,道是如果能拿出齊本安的重磅材料,他自己的問題就會從寬處理。但李功權腦袋就像他媽榆木疙瘩,再也噴不出什麼新東西……

  陸建設對紀委的差事沒多少興趣,覺得紀委就好比一把刀,平時削削水果皮,用完扔在抽屜裡,主人就忘了。但特殊時刻,比方來了盜賊,主人拿刀自衛,這把刀就大放光芒了。陸建設知道,林滿江繞過齊本安整李功權,就是拿刀防賊的時刻!只是不理解,林滿江為何不向他面授機宜呢?領導在等什麼?在想什麼?該不是考驗他吧?

  陸建設把焦灼的目光投向了皮丹。皮丹從京州調到北京,竟然一舉做了林滿江的辦公室主任,成了林滿江身邊的紅人。這讓陸建設目瞪口呆,林滿江拉幫結派,肆無忌憚啊,一個屁事不幹只會炒房的佛系幹部就這麼上來了,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不服不行!陸建設服了,再不敢小瞧皮丹,見了皮丹,臉上的笑漸漸有了媚態。皮丹剛調來,一份鄉情在所難免,在走廊上見了他,也和他打招呼,朝他微笑。這讓陸建設心頭泛起溫暖的漣漪,也升起希望。陸建設知道秘書的重要,見不著領導,能靠近領導的秘書就是一條捷徑。

  這天中午,皮丹吃過午飯回來,陸建設跟著皮丹進入辦公室。皮丹熱情地給他泡茶,陸建設就挖空心思地找話題,套近乎。皮丹在領導身邊工作,消息靈通,說起了王平安的死亡:王平安死得慘,淹死在藕塘還被拋屍,不過,這一來石紅杏也解脫了,調查證明石紅杏沒啥大事。陸建設驟然想起了齊本安對他的指示——這個指示領導應該感興趣!遂把臉湊近皮丹,神神秘秘地說:皮主任,你知道嗎?齊本安還讓我監視石紅杏呢!皮丹一怔:怎麼個情況?陸建設繪聲繪色說起來,齊本安交代他,只要發現石紅杏往機場、高鐵站跑,立即攔住……齊本安是林董的師弟,石紅杏的師兄,他怎麼這麼幹啊?皮丹沉吟道:老陸,這事別再說了。領導心裡有數了,領導很重視他們三兄妹的關係啊!陸建設說:就是,他們都是你母親的高徒啊!哦,對了,皮主任,林董家在哪兒,你能告訴我嗎?我想去拜訪彙報一下!皮丹遲疑了一下,把地址給了他,反復叮囑:可別說我告訴你的啊!

  當天晚上,陸建設夾著公文包,興沖沖找到林滿江的家。小區新建,格局頗為現代,花園裡小河噴泉、九曲涼亭讓人迷醉。最驚豔的是,竟然有幾隻孔雀在草坪漫步,陸建設不由想像陽光下孔雀開屏的情景。據說,林滿江堅決不肯入住這裡,拖了很久,在眾多幹部的勸說下,才搬入新居。陸建設拿著皮丹給的地址,找到房門號,按響門鈴。林滿江夫人隔著半開的門和他說話,根本沒讓進屋。夫人說老林不在家,接待海外客人去了。還警惕地問:誰告訴你這個地址的?陸建設謊稱是林董告訴的,人家夫人根本不信,砰的一聲關上房門。

  陸建設不肯放棄,在小區健身廣場等待,燈光下,手裡提著公文包,在搖擺器上晃蕩。他咕嚕著對自己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劉備見諸葛亮三顧茅廬哩,我一個小人物想見大領導,等上一宿又何妨?心裡還一遍遍唱紅歌,不禁唱出聲: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

  兩個保安在黑暗中觀察許久。先以為他要偷孔雀,似乎又覺得不太像,最終得出結論——小區裡混進一個神經病!這可了不得,這裡是高檔住宅區,便跑過去不由分說,連拖帶拽,把他趕出了花園。

  在花園門口,陸建設掙扎著,頑強地扭回頭,往大領導住的樓上瞄了最後一眼。這時,窗前出現一個偉岸身影,那身影應該是大領導的,大領導目光如炬凝視窗外,是在思索著一個偉大企業的未來吧?

  一瞬間,陸建設被偉岸的領導和渺小的自己感動得淚流滿面。

  §二十八

  林滿江和傅長明坐私人飛機從香港飛回北京,飛行途中閒聊起一件事:「九二八事故」後,他去京州處理善後,抽空到大佛寺為程端陽請了一炷香,祈求佛祖保佑師傅平安。可香剛點上火突然斷了,便又請住持另上了一炷香。過後,他心裡老琢磨,斷頭香不是好兆頭吧?

  傅長明雙手合十,微微一笑,很有高僧范兒:這是吉兆,叫斷掉孽障,意思是了結過去的煩惱,一切重新開始。林滿江望著舷窗外的浮雲問:這孽障出自何方,北京還是京州?傅長明沒有直接回答。他拿出疊得方正的紅紙遞給林滿江:昨夜我為你擺了一卦,得到這麼一個簽。林滿江展開紅紙一看,上面用毛筆寫著幾個漂亮小楷字:三足鼎立。傅長明不僅信佛,早年鑽研《周易》,擺卦看相也是高手,人稱「傅半仙」。林滿江收起紙條,沒說什麼,「長明號」私人飛機也在機場降落了。

  夜晚,林滿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剛要入睡,張繼英來電話,彙報陸建設的問題。京州來的這位紀委陸書記幹勁太大,集團紀檢組有了不良反映,說陸建設搞違規審查,有套供誘供嫌疑。還不讓其他同志共同辦案,口口聲聲說是奉了他大老闆的指示,弄得大家沒法工作。

  林滿江這才想起了來自京州的那塊臭豆腐,臭豆腐的臭味散發出來了。他的判斷看來不錯,這個想進一步的傢伙可以成為他的勢,權勢權勢,有權力也要有勢力,沒有陸建設之類,他當什麼一把手?!對張繼英,林滿江有點惱火,這麼點小事也要找他,便說:我從來沒給陸建設特別指示,他是妄加揣測!你分管集團紀檢工作,酌情處理就是。張繼英也不客氣,緊追了一句:那我就讓他回京州吧?

  行。停一下,林滿江又說,明早上班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事和你商量。

  掛上電話,林滿江睡意全無。他又想到了斷頭香,三足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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