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人民的財產 | 上頁 下頁


  借酒澆愁愁更愁,陸建設很快醉了。老婆拿走酒瓶,打開電視,讓他分散注意力。可他想著大屁股動物齊本安,想著自己被剝奪的前程,哪還看得進無聊的電視劇?他鏡片後面的小眼睛轉來轉去,打量自己的家。這是怎樣寒酸的家呀,三間房改房是他當政工科科長那會兒分的,牆壁黑乎乎,天花板都爆裂了。不當一把手,沒人送錢,收入有限,他也懶得裝修。看看破沙發吧,他說了幾次,老婆也不捨得買新的,現在眼看到手的正廳局飛了,多收八萬元的夢想破滅了。根據中福集團的薪酬規定,廳局級年薪四十萬,副廳局級打八折,只有三十二萬,他每年少拿八萬,距退休還有六年,那就是四十八萬啊……

  陸建設突然號啕大哭,老婆一邊拍他後背,一邊問怎麼了。陸建設擦乾淚,歎息說:想田園了,田園死得冤、死得慘啊,跳樓前還朝我笑了一笑,好像在傳達神秘信息呢!該不是召喚我也往樓下跳吧?

  老婆嚇壞了,好言好語勸了半天,終於讓陸建設消停下來了。

  一消停下來,陸建設又開始憂國憂民: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搞不好京州中福會出大問題的!還是田園聰明,走得好啊,眼一閉心一狠,往樓下一跳,眼不見心不煩。我還得煩啊!齊本安,搞宣傳的,吹牛×是把好手,幹實事就不行了!石紅杏兩口子乾脆就是腐敗分子!

  老婆連忙勸阻:哎,你別瞎說,石紅杏當年可是幫過你的!

  陸建設陰沉著臉:那也不能不講原則啊!田園怎麼得上抑鬱症的?還不是工作壓力大嗎?田園幹的是啥工作?黨風黨紀的監察工作,力挺在反腐倡廉鬥爭的第一線,公認的大好人啊,卻被逼自殺!

  老婆急了:老陸,這話也不能說啊,田園畢竟得了抑鬱症嘛!你也說了,田園今天是當著你和石紅杏面跳下去的,你也逼他了嗎?

  陸建設一聲歎息:這倒也是!嘿,好,不說了,不說了!我明天就到醫院住著去,且看林滿江和他的師弟、師妹們怎麼折騰吧……

  鬧酒瘋鬧到快十二點,終於要睡了。陸建設偏又看到牆上掛著的胡琴,就要拉胡琴。老婆拉扯著他的手,求他別拉,怕吵了鄰居。陸建設說不行,今天是田園的忌日,得拉一曲給田園聽,為田園送行!

  拉胡琴還真是陸建設的特長,兒時在少年宮培訓,加入小紅花藝術團登臺表演,差點走上專業的路子。他拉得有板有眼,很快沉醉在自己的琴聲中。他先拉了一段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還嫌悲得不夠,又來了一段劉天華的《病中吟》。琴聲嗚咽,淒淒慘慘戚戚。最終引得對門鄰居過來敲門,害得老婆賠著笑臉一再向人家道歉……

  §四

  九月,北京的夜晚已經現出了些許涼意。集中供暖還早,林滿江打開空調暖風,讓辦公室變得溫暖起來。京州中福也是冷風習習,紀委書記田園的跳樓身亡,引得網上傳言四起,說啥的都有。想想也是,抑鬱症不知從啥時起成了今天這個焦慮時代的標配,抑鬱自殺就像傷風感冒一樣遍及域內,讓人驚疑不止,似乎每一起自殺後面都有故事。

  林滿江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夜首都的萬家燈火陷入沉思——

  田園可是京州中福的紀委書記啊,在這個節點上跳樓自殺,負面影響不小。瞭解情況的,知道他早在三年前就得了抑鬱症,不瞭解情況的,就要胡亂猜測了。況且,十幾天前田園和陸建設還寄了份材料過來,舉報京州能源總經理牛俊傑。林滿江讓張繼英和紀檢組瞭解了一下,大致把情況搞清楚了:牛俊傑違紀是事實,但有客觀原因:京州能源公司非常困難,債務負擔很重,討債鬼上門,不應付不行。紀檢組正要就這事和田園通氣,沒想到田園跳樓自殺了。張繼英很敏感,馬上提醒林滿江:鑒於京州中福目前這種狀況,新董事長、黨委書記要儘快到位,以免夜長夢多。二人心裡都清楚,京州中福這位新董事長、黨委書記就是齊本安。這個任命在上個月的黨組會上就決定了。

  雖說任命已成定局,林滿江卻留中未發。理由倒也充分:齊本安是文宣部總監,要搞集團八十周年大慶,大慶以後再調動。其實,林滿江內心很糾結:他和齊本安、石紅杏早年都是京州礦山機械廠勞模程端陽的徒弟,現在的京州中福總經理是他的師妹石紅杏,再去個齊本安,不讓人罵林家鋪子嗎?當然了,師弟、師妹並非親兄妹,在幹部人事上無須回避。但是人言可畏啊!再說了,對齊本安,他也不太放心,這位師弟書生氣重,太較真了,到京州會不會不聽他招呼?不聽招呼的事過去發生過,氣得他吐血,直接拎回來打屁股,坐冷板凳。

  田園一跳樓,由不得林滿江再拖延了。張繼英是上屆董事長朱道奇提起來的幹部,齊本安也做過朱道奇的秘書。張繼英在這個節骨眼上點出齊本安,代表了暗中一股強大勢力,他得把齊本安派下去了。

  當天下午,他和齊本安進行了任職談話。說完京州中福的情況,林滿江就語重心長地告訴齊本安,這次下去,別再書生氣了。誰都不欠你一個完美的世界,領導者的責任,就是去解決和處理各種麻煩和問題,而不是抱怨同事、責怪別人,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等等。

  齊本安懇切而安分,甚至有些卑微:林董,我知道,我誰都不抱怨!不過,我和你的關係人所共知啊,你說,我去京州中福做了董事長、黨委書記,會不會讓人家瞎議論呢?當然了,也許是我多慮了。

  林滿江歎息說:不是多慮,肯定有議論,也許現在已經滿城風雨了!升不上去的人肯定會罵我開林家鋪子,我能見人就解釋,說你是張書記推薦的嗎?不能吧?所以,決策者要有擔當,要經得起誤解!

  齊本安心裡明白著呢:可是,我也知道,你大師兄一直不太放心我!對我的這個任命,聽說被你留中不發,起碼有大半個月了吧?

  林滿江掏心掏肺地說:也不是不放心,更沒什麼留中不發!對你的任命研究後,我第二天就出國了,特殊情況!不過,本安啊,我也有些怕你書生意氣,碰到事太較真!請你給我記住: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況且我們是搞企業的,說到底在做生意,水至清則無魚啊!

  齊本安道:我知道,在你身邊磨煉了幾年,我也得成熟點了……

  這次任職談話親切而愉快。齊本安還說了個情況:他家老范剛把兒子弄到北京上學,想在北京買房定居了,他一回京州,老范不是太高興。林滿江說:那你回京州還有困難啊?你要真不能去,我可以另行安排!齊本安道:別,別,你別理老範就是!林滿江說:好!但你也別勉強,別鬧得家裡雞飛狗跳的!齊本安道:不會,不會,我想幹事啊!林滿江意味深長:是啊,你想做一把手嘛,我能不知道你?沒說錯吧?齊本安一副生逢知己的樣子:大師兄,知我者就是你了……

  齊本安去京州中福做一把手,石紅杏會怎麼想呢?這個要強的師妹能擺正位置,配合齊本安的工作嗎?林滿江覺得,有必要和石紅杏談一談,敲打一下,提個醒。正這麼想著,石紅杏的電話先打了過來。得知齊本安的任職信息,她連夜打飛的過來了,徑直闖進了他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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