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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杜天醒從籠車中提出時,已是一副骷髏模樣,站都站不住,一陣風也能把他刮走。幾個官兵將他拖到了臺上,臺上當即溢上了一片酒氣。據衙役們講,臨入籠車前,這杜天醒還喝了一葫蘆酒哩!死到臨頭,他的酒還沒醒。押往清浦這一路,他都是睡過來的。

  開初,誰也沒有意識到他這麼不經事,他雖說身子骨單薄,可神氣卻比阮大成好。他沒屙出來,也沒尿出來,上了斬首台,還硬硬朗朗唱歌似的朗誦著嶽飛的《滿江紅》:「……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正誦到「笑談渴飲匈奴血」時,食肉的刀刃爬到了他瘦骨嶙峋的身上,他一聲慘叫,渾身直抖,繼而切齒怒駡道:「萬惡胡虜,天將滅爾!」

  然而,神氣和皮肉的身子壓根兒是兩回事,杜天醒神氣再好,再想使圍觀者心滿意足,可架不住身子虛弱。一隻胳膊沒剁下來,這賊已咽了氣,用涼井水激,用苦鹹的海水潑,全不頂事:監刑的吏部堂官藍大人甚為惱怒,惡言惡語呵斥了斬首臺上的劊子手。他們連聲謝罪,誠惶誠恐地在杜天醒的遺體上繼續剮刑的功業,直到最後割下他的腦袋……

  淩遲的一幕演完之後,第一批處斬立決的匪賊們被牽上了高臺。這一批中有楊老四、鐘洪聲、費獨眼、孫狗尿、趙老二並賀元聚、章秀才等人。

  眾賊犯被牽到臺上跪下後,異口同聲大呼「冤枉」。然而,監斬臺上的柏大人、藍大人、藩司、臬司大人並不為之所動,眾劊子手更是鐵石心腸,他們持刀立在眾犯身後,已在細細找尋下刀的所在了。

  一聲「開斬」,眾劊子手紛紛揚起了手中的大刀,幾乎沒聽到什麼嚎叫之聲,斬首臺上便滾下了十數個形狀不同的腦袋——有幾顆腦袋沒掉到台下,劊子手們便用腳去踢。一時間,十幾個斬斷了的脖子裡噴出了猩紅的血,仿佛十幾個暴突的泉眼。血水在臺上聚成了一片,順著木板,順著粗粗的台柱往沙灘地上流,流了許多,也未流完。沙灘地胃口真好,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這許多鮮血,並沒有絲毫厭惡與怠慢的意思。十幾個人的血,它一下子吞盡了,地面上只留下一片潮濕的印記。

  繼而,又是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一直斬到第七批、第八批,八十三名斬犯才被盡數處決完畢,這時,夕陽已被鮮血泡得渾身豔紅,台下的人頭已滾成一片,海灘的每絲空氣都滲透著血腥味。

  圍觀者們看得著迷入神,他們都被這氣勢磅礴的殺人場面震懾住了,當最後一批匪賊被斬掉腦袋的時候,他們當中的好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摸起了自己的脖頸,似乎想弄清自己的腦袋是杏還安放在原來的地方。

  反叛是沒有好下場的,大清天朝用淩遲,用斬刑,用八十五人的鮮血,對他的臣民們進行了威嚴而懇切的勸告。臣民們因此而警醒了,他們認定:安安生生做天朝的順民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值得慶倖的。

  監斬臺上的大人老爺們開始上轎回城,圍觀者也開始四下散去。這時,站在最裡面的圍觀者發現了一樁晦氣的事:他們的腳下都沾滿了濃郁的血水!那些血水是從斬首台下的沙灘地浸過來的,如小溪一般,緩緩地、不知不覺地流到了他們腳下,又從他們腳下流向了大海。那鮮血匯成的小溪,在藍藍的海水中像一條曲身遊動的紅蛇,又像一條吉慶之日漫天揮舞的紅綢帶。

  許多人驚叫起來。

  許多人又湧到海邊去看。

  白茫茫的海灘上留下了一片帶著血腥味的腳印。

  孝廉老爺為此在他的《清浦歷年記》中記了一筆。老爺寫道:「時道光六年十月十八,天陰地黑,作亂匪賊八十三人盡被處斬,二賊首淩遲。海灘高築斬台,眾賊身首異處,血流成溪,匯入洋中。其狀甚奇,如赤蛇,如赤練,如飛虹。至此,清浦匪絕,萬民歡欣,舉鎮男女老少燃鞭相慶……」

  §第四十八章

  縛著耶穌雕像的巨大的十字架橫放在街市正中,十字架和耶穌雕像的身上都塗滿了糞便,臭氣熏人。教民們像羊群一樣,被官府的牧人們趕來了,他們將一個個的從這十字架和耶穌像身上踏過去,藉以顯示自己和邪教一刀兩斷的決心。

  李約翰牧師和傑克遜先生也被縣衙的公差押來了——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大清天朝的官府都要讓他們親眼看看耶穌在天朝的下場,使得他們自此斷了把邪教帶入天朝的夢想!

  這主意是津口知縣柏欽若柏大人想出的。淩遲處斬了阮大成、杜天醒等八十三名匪賊的第三日,柏大人就想起了對洋毛子李約翰、傑克遜以及邪教之民的處置向題。柏大人是心慈手軟的。他不願再殺人了,他沒有援引嘉慶二十年處治蘭月旺牧師之定規,將邪教惑眾的李約翰、傑克遜奏報朝廷處治斬刑。他親赴巡撫衙門,拜見了撫台大人俞廉榮,將邪教案情節逐一呈報,最後提出了一個息事寧人的方案:令誤入歧途的邪教教民具結悔過,不予處置,邪教禍首李約翰、傑克遜驅逐出境,以絕邪教患源。俞老大人對這方案極為欣賞,恩准施行。俞老大人也是有難言之苦的,他治下的府道州縣半年之中匪亂頻起,連連驚動京師朝廷,已難交待,如今再奏報一個邪教案,豈不是自討苦吃嗎?柏欽若知曉他的心事,願意息事寧人,他自然也是願意息事寧人的。

  於是,便有了耶穌在天朝聖地受辱的一幕,這一幕既體現了天朝官府的寬厚,也體現了天朝官府的尊嚴。

  為了將這無上的尊嚴深深嵌入洋毛子和邪教教民的記憶中,柏欽若柏大人在百忙之中身著官服,親臨臭氣熏天的街市,監視教民們履行摒棄邪教的儀式。

  柏大人忍著難聞的惡臭,在塗了黃糞的十字架旁邊坐著,臉色威嚴,一身正氣,仿佛一尊天朝塑出的神像。他身邊站著七八個公差衙役,一個個也橫眉豎眼,如下凡的凶神一般。洋毛子李約翰和傑克遜被幾個公差扭著,跪在十字架的另一側,佈滿蓬亂黃髮的腦袋低低垂著,幾乎觸到了地上。街市西面,百十口惶恐不安的邪教教民一個個前胸貼著後背,垂首立著,似乎在悄悄做著最後的祈禱。街市東面,公差衙役們圈出了一片潔淨的空地,等著接納摒棄了邪教的天朝順民。

  清浦鎮中萬人空巷,圍觀盛況不亞於十月十八日的斬首淩遲,街市兩頭和街市兩側的店鋪旁、屋頂上、大樹上俱擁滿了、蹲滿了、掛滿了人。

  場面紅火熱烈而又莊嚴神聖。

  遠處,幾面鑼聲在「咣咣」地響著,三四個音質音色各不相同的沙啞的喉嚨在那裡喊,此起彼伏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地傳到了場內:

  「老少爺們,都來看呀,官府為咱清浦風水寶地破邪了!」「咣!咣!」

  「快看呀!快看呀!番洋邪魔被我朝張天師拿住了。」「咣!咣!」

  「看李約翰、斬不死認罪伏法,看兩個洋毛子腳踏魔體樓!」「咣!咣!」

  ……

  天色很好。秋日的太陽懶懶地在當頂的空中吊著,正義的鑼聲震得懶散的太陽一顫一顫的。沒有風,從耶穌身上散發出的臭氣無法向更遠的所在擴散,看熱鬧的人們和官府的公人們只得嗅著臭氣,履行神聖的職責。

  在威嚴的氣氛造足之後,儀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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