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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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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格其實是不用驗的。一條用裙布結成的布帶,索走了一條清白無辜的性命。確是自縊,無可置疑。 當初那個寧可賣身,不反朝廷的義婦,現在就這麼靜靜地躺在掛著「明鏡高懸」的津口正堂之中。她的衣衫不整,淡藍的細花白衣裙被撕去了半截,兩隻手被嗜血的拶具夾得變了形。她死了,她那淒婉動人的歌聲,被一段青煙一般的布帶永遠勒斷了。柏欽若想:臨死之前,她一定唱過曲的,一定!或許,她在心中默默地唱過!要不,他昨夜何以會聽到她那悲涼的歌聲? 沉寂了良久,柏欽若終於用驚堂木擊著公案,炸雷般爆發了: 「帶刑名師爺袁西樓上堂!帶清浦刁民莫義德上堂!左右準備大刑伺候!」 原知縣陳榮君手下的刑名師爺袁西樓、影子先生莫義德,被帶到了堂前,「撲通」,很響亮地跪下了。 柏欽若驚堂木一拍:「袁西樓!清浦義婦李香玉可是由你訊問的?」 「是!」 「該義婦何罪之有?」 「說……說是趁亂行竊。」 「可有干證?」 「有……有贓銀四十二兩為證。」 柏欽若怒道:「那銀子是本縣於八月十二起亂之日送與她的!你可知曉?」 「小的該死!小的不知!小的委實不知!」 「她自己也沒說嗎?」 「說是說過的。小的不敢相信。小的以為,八月十二,大亂已起,老爺斷不會不顧大亂,而與她這般往來的。小的有罪!有罪!」柏欽若又問:「酷刑之下,她可有供詞供單?」 「沒有!若是有,小的便報知老爺了,小的想問出供來,再向老爺稟報,沒想到……」 柏欽若切齒罵道:「你這蠢才!廢物!昏豬!我天朝聖上的聖明,我州縣官府的清正,全壞在你們這幫廢物昏豬手裡!義婦李香玉,賣身盡孝,不反朝廷,高風亮節,感昭日月,你這昏豬竟將她逼死於我明鏡高懸的津口縣衙,這還有天理嗎?左右,與我將這昏豬師爺重責三十!」 打畢刑名師爺袁西樓,柏欽若又問起了影子先生莫義德。 「莫義德,你可知罪?」 莫義德看著刑名師爺挨打,身子骨先自嚇軟了,一聽喝問,連連磕頭謝罪:「小的知罪!小的知罪!」 雖說認了罪,心下卻是很委屈的:逼死義婦李香玉的並不是他莫義德,況且,他幫著官府拿匪本是出於一片忠心。 於是,又解釋道:「小的也是無心,小的見她一貧如洗,卻有這許多銀子,才起了疑心,以為她是與官府作對的,小的……」 柏欽若根本不容他再說下去,信手摔下一支火簽兒,讓堂下衙役將可憐的影子先生也打了個昏天黑地,皮開肉綻。 最後,柏欽若當堂宣佈道:津口縣要廣收義婦李香玉生平事蹟,為其立碑傳世;忠骨由官府厚葬,家人由官府給銀撫恤。 下葬那日,柏欽若為義婦李香玉撰寫哀詩一首,詩道: 片帆疾風掛殘陽, 絕唱猶響哀兩江。 忠魂未隨紅顏去, 夜鐘遙送傾城涼。 碧樹斷香消豔舞, 正氣長存是故鄉。 今宵孤舟何處泊? 寄夢人間兩相望。 §第四十七章 九月十三日,津口會匪逆反案重要案犯全部問明結案;十五日,案犯供單並處斬名單奏報朝廷;二十八日,聖旨到縣,參與作亂的八十三名主要案犯就地處斬立決,匪首阮大成、杜天醒,由刑部堂官親臨監視,淩遲處死;十月十三日,刑部堂官藍聖心在藩司、臬司大人的伴同之下,趕赴津口;十月十八日,八十五名案犯在上千號綠營官兵的嚴密看押下,先在津口遊街,爾後被綁赴清浦,開刀問斬。 那「吱呀、吱呀」的聲音越來越響了。籠車在津口城裡的街面上緩慢行駛時,沒有這麼響,一出了津口城門,便響得厲害了。或許是外官道的路面不好,或許是湧在街邊看熱鬧的人少了,那歡愉而驚詫的喧騰蓋不住這討厭的「吱呀」聲了;或許是他離自己的葬身之地越來越近了,他除了這單調而悽惶的「吱呀」聲,什麼也聽不到了。 阮大成很清楚,那「吱呀」聲是轉動的車輪和不轉動的車軸互相摩擦而生出的,這聲音起自他的身下,是他被按進這輛籠車裡以後,才發出的。可他總覺著這聲音已響了很久、很久,仿佛從他出世一直響到了今天,他甚至認為,他被淩遲處死之後,這聲音還要繼續響下去的,直到把世間最後一個人送進墳墓。神情恍惚時,他又會產生錯覺,他好幾次固執地認定,這聲音是從他身體的某一部位發出的,是他那鐵硬的筋骨相互撞擊,相互磨蹭而迸出的聲響。 眼前晃動著許多綠營官兵的陌生面孔,那些面孔冷漠、呆板。看不出一絲生氣。他們大約是幹慣了殺人剮人的勾當,見慣了殺人的場面,故爾,並不把殺人、剮人看得比殺豬宰狗更神聖。他們手中的刀,手中綴著紅纓的槍頭子,也像他們的面孔一樣,黯然無色。 天是陰黑的,熱烈的太陽不知躲到雲層的哪一處去了,它大約也害怕天朝聖上的龍威,不願把最後一點陽光施捨給這幫死囚們了。 阮大成不禁有了幾分煩躁,幾分憤怒,他是那樣渴望見到太陽。他被關入牢中,已是兩個月了,一直沒見過太陽,在走進墳場的最後道路上,他應該最後看一看太陽,而太陽竟躲著不願見他,這實在是沒有道理的事情,這又是一個背叛的例證。世人背叛他,洪姓弟兄背叛他,現在,連那公正的太陽也背叛他了。 他想哭,真想哭,生命簡直就像一場夢,荒唐、混亂,不合情理。他曾經依仗著這條屬他的生命,在車輪碾過的這塊土地上立腳生根,呼風喚雨,為一個屬大漢民族的朝廷拼死苦鬥。他曾以為這塊土地是操之於他的股掌間的玩物,他曾以為他的生命會比這塊土地的生命更長久,他曾以為他會為這塊土地,為一個逝去的王朝製造一個千古流傳的神話。然而,他拼上身家性命造出的卻是一場血腥的噩夢。他要淩遲而死了,他的生命將在這片土地下腐爛,而這片土地則將永存,它死不了,它永遠承擔著埋葬人類的職責。 兩隻深深陷下去的眼睛朦朧了,面前的官兵,面前的刀劍,全罩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他費力地搖了搖腦袋,眨了眨眼睛,讓眼中的淚水盡數拋出。他睜大困惑的眼睛,讓目光透過晃動著的官兵們腦袋之間的空隙,搜尋著深秋大地上的景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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