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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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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欽若喝令堂前的衙役僕從退下。知府大人很識趣,擺擺手,也讓自己帶來的親信隨從退出大堂。待眾人全退下之後,柏欽若才朗朗道:「有七月七日陳榮君手書日記一則為證,要不要卑職現刻兒背誦一段與你聽聽:『道光六年,歲次丙戌,七月三日府報到縣,朝廷為本縣潮災事,放賑九萬三千五百兩,知府朱建甯貪心實甚,私留一萬九千四百兩,本縣實領七萬四千兩……』夠了吧?七月七日,我柏某沒用刀壓著陳榮君的脖子吧?」 誦畢,又一陣大笑。 直到這時,柏欽若才感到,他在這場唇槍舌劍的交鋒中占了上風。面前這位知府大人已無法威風起來了!雖說眼下他還不能將這狗知府拿下問罪。可這狗知府的命運無疑已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這實在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拼鬥,其兇險的程度決不亞於和亂民的廝殺!問題很清楚,或者在撫台大人到來之前,他死在朱建寧手裡;或者朱建寧日後死在他手裡,雙方根本沒有調和的餘地。柏欽若認定,他代表了朝廷聖上,代表了撫台大人,也代表了忠於大清朝廷的平民百姓,他容不得這種貪官污吏欺君害民。 柏欽若是聰明的,亂民退出津口之後,一面吩咐衙役公人捕拿亂民餘黨,一面查抄了陳榮君的財產家私,力圖尋到陳榮君貪匿賑銀、激發民亂的確證,他清楚,他不找到這類確證,必得被參與貪匿的臨江府所害——再說,未得朝廷聖旨朱批便斬了一縣之令,也不合朝綱律例,已犯下了天大的過失,僅憑這一條,臨江府也可以先行將他下獄。因而,在苦心對付亂民餘黨的同時,他不得不好好對付臨江府的貪官和自己所效忠的大清朝廷。所幸的是,查找了一個下午,竟找出了陳榮君手記的清齋堂日記,拿到了貪匿的確證。有了這一確證,他便有了擊敗對手彌補自身過失的可能。他相信,聖上聖明,撫台大人聖明,他為遏制反亂被迫借一個遲早要殺的貪官的狗頭用用,是可以得到寬恕和諒解的。 看了清齋堂日記的記述,他並沒感到吃驚——在臨江府擺設的酒宴上,他已產生了疑惑,他當時便懷疑朱建寧的那番告誡別有用心,他看得出,朱建寧勸他的那番話,既不是為了他柏欽若,也不是為了陳榮君,骨子裡是為了他自己!他若是心裡無鬼,決不會講什麼「走過場」之類的混話! 不過,在把朱建寧迎進縣衙的時候,他卻並沒有準備攤牌。他知道馬上攤牌,對他的處境是不利的,朱建寧會想方設法將他除掉,他希望朱建寧不問此事,自己也不提此事,待到見到撫台大人,再稟報一切。可那朱建寧卻也不是個糊塗人,他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身家性命,竟搶在他前面先行下了手,妄圖先定下他的大罪,使他有口難開,他是被逼無奈,才強行攤牌的。 這攤牌自有其好處:其一,奪得了抗辯的主動權;其二,極自然地構成了一種對對手的嚴重威懾,使得對手不敢輕舉妄動。這意圖無疑是達到了。陳榮君日記上的話背誦完畢,那不可一世的知府大人便垮下來了。柏欽若看到,知府大人光亮的額頭上冷汗直流,按著案子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柏欽若緊迫不舍,冷冷地道:「現在,在下倒要用大人您的話來反問一句了:身為知府,勾通下屬貪匿賑銀,激發民亂,該當何罪?」 知府大人心慌意亂,軟軟地倒坐在太師椅上,以拳擊案,連連道:「殺才!陳榮君這老殺才!老殺才!他害人呀!他做了刀下鬼還要害人呀!柏賢弟,我……我朱某人是被那老殺才害了哇!實情並非他記述的那樣。實情是,他要貪匿賑銀,怕我朱某知曉問罪,便慫恿我也拿些,我……我身為朝廷命官,如何肯做這等欺君禍民之事?我厲言呵斥了他一番,他諾諾而退,結果,他不但自己貪了,還因受了我的呵斥,便倒打了我一耙!這殺才,這老殺才!」 柏欽若道:「這話卑職相信,只是不知撫台大人信不信?或許撫台大人會信的,到時,您也這樣和撫台大人講吧!」 知府大人完全亂了方寸,疾步走下高堂,不顧身份、臉面,「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對柏欽若道:「柏賢弟!我的好賢弟呀!這事如何說得清呢?這老殺才一頁手記便會置我於死地呀!賢弟救我!只有賢弟你能救我哇!若是……若是賢弟救了我,我朱某日後斷然不會虧待賢弟您的!」 柏欽若冷眼看了一會兒,才將知府大人扶起: 「哎呀,大人這麼做,可要折了小人的陽壽哩!大人請起!請起!大人不用驚慌,只要這事確屬誣陷,聖上和撫台大人自會聖明公斷的!真的哩,朱大人為官清正,州縣眾民有口皆碑,如何會做這欺君之事呢?大人如此一說,卑職就不信了!」 知府大人不敢起身。他心裡暗暗把柏欽若罵了個千遭萬遍,臉上卻不得不做出一副極懇切、極可憐的模樣。他認定面前這位姓柏的查賑委員心狠手辣,決不是什麼一塵不染的清官。他做出一副清官的模樣,是為了榨出他貪匿的賑銀,自己也分上一些。事情明擺著,陳榮君已死,無可查證了,你就是說所有賑銀都被他貪了,埋起來了,別人也無話可說,他相信自己為官的經驗,他從柏欽若攤牌之前喝令眾衙役退下一節,便已看出了他的狡詐。他不讓手下眾人聽見,正是為了單獨和他討價還價。 堂堂知府大人被逼到這種份上,也只好認命了,口中稱道:「賢弟呀,好賢弟呀!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了,那……那賑銀,我……我是取了一萬九千四百兩,我有罪呀!我……我只求賢弟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那銀子,我分出五千與你!」 柏欽若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查賑委員只值五千嗎?」 「一萬!一萬兩!如何?」 柏欽若不動聲色地問:「銀子何時付清?」 知府大人一見事情有了轉機,慌忙爬起來,腦袋湊到柏欽若面前道:「你說何時,便在何時!只是……只是老殺才的那本清齋堂日記要給我,親自交到我手上!還有,那些聽說此事的人,要讓他們閉住嘴!」 柏欽若道:「這是不用大人交待的!大人的事,也是我柏某的事,我柏某怎能容得那些僕役指著大人的脊背說三道四哩!在下實在是敬著大人您呢!上月,撫台大人還和我說起大人您圓熟老成的為官之道哩!在下日後還要請大人多多關照才是!」 柏欽若力求自己說得懇切坦然,力求消除知府大人的疑惑。 知府大人似乎是相信了面前這位手段毒辣的對手,慌忙道:「賢弟,我朱某也敬著您哩!您臨亂不驚,挺身而出,借那殺才一顆狗頭,平了一場大波,實乃天朝棟樑之才!我朱某日後有了好處,自不敢忘記賢弟您的!」 柏欽若笑笑,搖了搖頭:「不敢當!不敢當!」 隨後,又道:「朱大人,您說,那陳榮君可是該殺?」 「該殺!該殺!殺了他,便可滅口,那賑銀一事,天王老子也查不出了!賢弟高明,賢弟手段比愚兄又勝一籌了!在臨江府借酒敘談之際,我還怕賢弟仗著方剛血氣,亂來一通哩!沒想到,賢弟這一趟來得倒及時。賢弟若是不來,事情反糟了!」 柏欽若擺手道:「哪裡!哪裡!倒正是在臨江府吃酒之時,聽了大人教誨,卑職才悟出了些扒摟銀子的門道!這實是大人教誨有方啊,哦,哦,不談,不談……」 然而,不談已經晚了。話一出口,柏欽若當即發現了自己這番話中的譏諷意味,心中一緊,一股冷氣直往頭頂上躥。 知府大人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他似乎沒聽出這話中的譏諷之意,還是一個勁和柏欽若套近乎。 這夜,一切都很好,反亂已徹底平息,殘匪俱已落網,官府的威嚴重新確立了,天朝的律例通行無阻了,大清版圖上的那個叫做津口的古老縣城又恢復了固有的秩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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