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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老畜牲想了想,反問:「你們二位好漢要到哪裡去?若到清浦,便順著這河溝走上一段,前面有座喚做回龍橋的大石橋,過了大石橋就是通往清浦的官道。」

  小豆芽不耐煩地道:「不去清浦,去了清浦,我們哥倆非被人家抓住不可!抓住了我們,你老母狗也要倒黴,我們會供出你,讓官家到你狗窩裡搜贓銀的!」

  老母狗獻計道:「那……那便順著這河一直向前走,不過橋。這河通向三叉灣,灣子裡有船家,你們二位可以乘船進運河,下長江,到臨江府或逆水而上,到四川內地。」

  小豆芽想了一下,又問林三狗子:「林哥哥,你看咱咋走?」

  林三狗子道:「坐船先到臨江府再說!江城裡有我一位老姨。清浦自然是去不得的!」

  小豆芽拿定了主意:「走,老畜牲!隨我們一起到三叉灣去!待與我們尋到了船,安排我們上了船,你再回來!要不,大爺便砍了你!」

  老畜牲只得自認倒黴,捏著鼻子應了,她想發大財,自然也該為此付出點什麼。

  一路躲躲閃閃走了好長時間,天擦黑的時候,才到得三叉灣。灣子裡果然泊著不少船,老畜牲出面打探到一條正要駛往臨江府去的沙船,便登船與那船主商量,說是自家兄弟帶著一個夥計在津口辦貨,被亂民搶了,腿上還吃了亂民一刀,時下津口城裡太亂,官兵瞎抓人,怕生意外,想搭船趕回臨江城的商號,云云。部船主知曉津口城裡的動亂,心中有些疑惑,可也沒有多問,只說船不能白坐,得給三十兩銀子的船資。老畜牲明知船主是在敲詐,卻又不好不依,便替小豆芽做主,答應了船主的要求。

  小豆芽一聽就火了,他好不容易帶出的幾十兩銀子,還要付三十兩給船家,他自己剩下的便沒幾兩了,這一天一夜便算白忙活了。他不幹,讓老畜牲登船再談。

  老畜牲勸道:「兄弟,不要這麼計較了!你們存在我家的銀子不還有許多嗎?犯不上為十兩、八兩與他相爭!」

  小豆芽一想也對,遂把刀抵著老畜牲的腰窩威嚇道:「那些銀子,你可得為我們哥倆存好!十天、八天之後,我們來取,你若敢耍賴,我們便滅了你全家!你要敢逃,我們就……」

  老畜牲道:「兄弟!兄弟!可甭說這種話!逃?我往哪兒逃?我家那老東西癱在床上,孩子又小,我們要逃,也無處可逃啊!我候著你哪!一定好好候著你!只是你們一路上要小心在意,千萬甭被官府抓住!即便抓住了,也不能承認參與了謀反!」

  小豆芽連連應道:「那是!那是!」

  二人匆匆談畢,老畜牲讓小豆芽就窩把刀扔了,這才和小豆芽一起,架著林三狗子從暗處走出來,上了駛往臨江府的沙船。

  船撐出了河灣,緩緩漂到了寬闊的河面上,佝著腰站在船頭的小豆芽看到岸上的老畜牲回轉身走了。他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他這是在和老畜牲永別;他根本沒有想到那老畜牲會帶著他打劫來的所有銀子逃之夭夭。

  為此,他後悔了一輩子。

  站在船頭上的時候,小豆芽有了一個新的發現——他發現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頭再也縮不回去了,只要一仰臉,一伸腰,渾身骨頭便斷裂似的疼痛。這真怪!這真他媽的怪!他好端端的一個小豆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竟變成了一個弓腰駝背的大蝦!這該死的腰從什麼時候開始彎駝下來的,他委實不知道!他無論怎麼回憶,也想不起自己的腰在何時受了創傷。

  的確沒有什麼東西打過他的腰——他的腰也千真萬確沒挨過別的東西。他的腰歷來是安分守己的。這便怪了,安分守己的腰一下子竟彎下來了,媽媽的!

  後來……

  ——後來才想起了騎在自己脖子上的千餘兩銀子,想起了壓在脊背上沉重的包袱,這才找到了那令人痛苦又令人歡愉的原因。原來他的腰不是被別的東西弄壞的,而是被銀子、被花白的沉重的銀子壓彎的呀!一千四五百兩銀子壓在誰的脊背上,誰也不會覺著重!小豆芽被它壓著的時候,就沒覺著重!一點也沒覺著!

  這也是值得驕傲的,他小豆芽單薄的背脊上曾壓過一千四五百兩銀子,而且,被銀子壓彎了。這種事情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碰上的!也並非每個人的腰能值得用一千幾百兩銀子來壓一壓的。

  然而,一陣強烈的自豪感如潮水般湧過之後,小豆芽更確鑿地感覺到了脊骨的疼痛,脖子的酸軟。一千四五百兩銀子不存在了,而那疼痛和酸軟,卻像狗皮膏藥一樣,粘到了他身上,使他想甩都甩不掉。這疼痛和酸軟從此便陪伴著他蒼白的生命和無聊的時光,時常在潦倒之中勾起他對銀子的歡快回憶,直至他四十二年後壽終正寢,埋入黃土。

  §第三十八章

  最初看到那兩個漁民裝束的漢子的時候,阮大成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倉皇逃往清浦的途中,他的情緒沮喪到了極點,他認定三和尚一行不會冒險上岸了。不料,率著手下的百余個弟兄剛剛到得清浦鎮邊,竟在路口碰到了那兩個漢子。他當時有些發癡,愣愣地盯著那兩個漢子看,直到其中的一個高個子拜上前來,他才認出,這兩個人都是三和尚手下的嘍羅,去年在清浦養過傷的。那高個漢子綽號二鬼子,另一個喚做趙四毛。

  二鬼子拜將上前道:「阮大爺,舉事大勢如何?津口可曾拿下?你們如何這般慌慌張張到清浦來?莫非……」

  阮大成急忙道:「舉事情節一言難盡!津口拿下了,卻又丟了,待日後細談!只是你們為何不來接應?三爺和海上眾兄弟現在何處?快速帶我等前去會面!」

  二鬼子道:「阮大爺有所不知呀!你派了漁船聯絡之後,我們三爺便備了船隻、火炮、刀槍什物,準備上岸響應,不曾想,途中遇到官府水師,混戰一場,死傷十幾個弟兄,還毀了一條船,因而,時間耽擱了……」

  阮大成身邊的齊老爺插嘴道:「這話別提了,日後再說不遲!阮大爺現在要見你們三爺!」

  二鬼子道:「三爺現在離清浦海岸四裡地的扁擔島上,只等我們二位回去聯絡,馬上便可上岸!」

  大成道:「那你們二位且快把船劃到扁擔島去,讓三爺把船全弄過來,接我等弟兄到海上去!後面官府的追兵馬上就要過來了!」

  二鬼子一驚:「這麼說舉事已經無望了!」

  齊老爺歎道:「天命如此,我等無可奈何!」

  二鬼子和趙四毛知道情勢危急,不敢再耽擱了,轉身便往回走,邊走邊道:「我們到了扁擔島,立馬稟報三爺,你們務必要擋住岸上官兵,不要讓他們壓過來!我們的船回頭就靠在南寺坡北面望海岩附近,記住,望海岩!那裡沒有漁船,也無人跡,無人會注意!」

  阮大成和齊老爺看到了一線生機,連連應著:「記住了!望海岩,我們立馬便到那兒等候你們!」

  這時,天色已暗黑下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刮起了風,阮大成和眾弟兄面前一片昏黃。有一陣子,風沙打得弟兄們睜不開眼。

  齊老爺啐著刮進嘴裡的沙粒,不無憂慮地對阮大成和杜天醒道:「事情怕是不妙,如若這風越刮越大,帶出一場風潮,三和尚的船就無法在望海岩靠岸了,咱們可就……」

  阮大成怒道:「齊哥哥且不要說這些喪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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