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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三十七章

  林三狗子爬進西門小巷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是一條腦袋上帶白斑的卷毛大黑狗。大黑狗不懷好意地沖著他汪汪直叫,身子向後撤著,兩隻前腿向前趴著,爪子在幹土地上刨出了一股股白煙。他向前爬,大黑狗便向後退。他爬累了,停下來,那狗就汪汪叫著,試著想向他面前撲,他看到了大黑狗肚皮下肮髒的雜毛,看到了晃蕩在雜毛叢中的一隻尖辣椒似的東西和兩個黑丸。

  大黑狗和林三狗子一樣,同屬雄性。雄性的動物自有雄風,那大黑狗像個忠於大清朝廷的男子漢似的,緊緊盯著他,逼著他,齜牙咧嘴地嚇唬他,想把他置於死地。它似乎知道面前這個叛匪已走到了窮途末路,它要靠它的叫聲引來官兵,或是引來忠於大清王朝的義民,把他拿了。

  它很得意,它沖著他齜了齜牙,仰起脖子又呐喊了兩聲。

  林三狗子拿它毫無辦法。他腿上被官兵砍了一刀,站不起來了。他老是不時地想到死,他認定自己完了!他認定這條狗是趕來給他送喪的。

  一直想殺富濟貧的林三狗子委實糊塗得可以。攻破縣城之後,他一直追隨著阮哥哥和一幫鐵杆兒的洪姓弟兄,先在城東門一帶和官兵義民們殺了一陣子,後來又湧到縣衙門前,參加了最後那場無望的格鬥。他根本沒想到趁著破城後的混亂去發財,去殺富濟貧,他是上了阮哥哥的當,被阮哥哥當槍使了。直到在縣衙門口格殺的時候,他還那麼相信阮哥哥哩!還認定阮哥哥反清複明的大業勢在必成哩!結果,便錯過了這個殺富濟貧的機會,結果,便挨了官兵一刀,落到了這條卷毛大黑狗的手裡——往西大門退的時候,倒是有兩個洪姓弟兄架著他的,可一看後面的官兵、義民追得急,那兩個弟兄就顧不得他了。他們把他往這巷口一送,說是讓他找個地方好生躲起來,他們自己竟撒腿顛了。

  他幾乎完全絕望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爬?他想:他被人拿住,然後被割掉腦袋,大約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卷毛大黑狗還在呐喊。

  他很氣憤,憋足勁,也汪汪叫了起來。

  那狗很吃驚,警惕地打量著他,一隻帶白毛的前爪抬了起來,似乎在思索:面前這小子要和我談什麼?

  「我……我宰了你個畜牲!」

  這時,狗身後的門開了,它那可敬可愛的女主人出來了。它的女主人是個五十六七歲的長臉老太婆,嫁過三個男人,還愛吸水煙。

  長臉老太婆低著腦袋細細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一口黑黃的板牙笑了:「果然一條好漢!喂,好漢,發了財嗎?」

  「我,我不是!我……我是來津口辦貨的夥計!我……」

  「你怕不是來津口辦貨的吧?」

  「真……真的!真是辦……辦貨的!」

  長臉老太婆哼了一聲道:「你們辦的是縣大衙那六萬銀子的貨吧?」

  林三狗子還要辯解,那老太婆四下瞅瞅,將腰彎了下來,垂下長核桃一般的腦袋低聲問:「搶了多少?」

  林三狗子本能地從這話裡看到了一線生機,隨口撒了個謊:

  「不……不多,就……就八九百兩,背……背不動,扔在街那邊的水坑裡了!」

  那老太婆又四下瞅了瞅,見巷中依然空無一人,這才急忙將林三狗子拉起,半攙半拽地拉進了院子,拉進自己的青石老屋。

  屋裡還有一個約摸十四五歲的男孩和一個癱在床上的老頭兒。小男孩和老頭兒都很驚詫,幾乎同時叫了起來。

  長臉老太婆一聲斷喝:「都甭叫,他有八百兩銀子!」

  老太婆拿出一件舊衣服撕了,給林三狗子包上了腿上的傷口,又安排林三狗子在那老頭兒身邊躺下,爾後交待那孩子道:「毛春,去看看大街那邊的黑水塘,瞅瞅塘邊可有人?」

  林三狗子知道那老太婆的心思,忙欠起身子道:「去不得,去不得哩!現……現在亂得很,這孩子出去會……會……會出事的!」

  老太婆想了一下問:「你扔銀子的時候,可有人看到?」

  林三狗子斷然道:「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老太婆這才放了心,口中喃喃道:「那便不急!那便不急!」

  恰在這時,院子裡又是一聲沉沉的悶響,接著又是一聲,好像兩個碩大的秤砣墜到了地下。老太婆心中一驚一喜,開門出去了,出去便見到了矮牆下的一個包袱、一條兩個褲腿很飽滿的褲子和那個伸頭駝背的小豆芽。

  老太婆一聲怒喝:「好哇,大膽反賊,逃到老娘家裡來了!」

  小豆芽摔了刀,「撲通」跪下,一陣急劇而熱情地磕頭:「奶奶饒命!奶奶饒命!奶奶只要救了小的一命,小的就是您老的兒子,您老的孫子,小的包您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小的給……給您養老送終!」

  老太婆上前去拎那褲子,竟沒拎動,自知又一筆橫財自天而降,當即便收了蠻橫而又正義的臉孔,笑道:「起來!起來!快把東西給奶奶抬進屋去,到屋裡藏著去吧!」

  「哎!哎!謝謝奶奶!謝謝奶奶!您老真正是我的親奶奶!好奶奶!」

  立起來以後,依然是伸著頭,佝著腰。

  「快,你搬那條褲子,我提這個包袱!」

  「哎!哎!」

  小豆芽一邊應著,一邊抱起沉重的褲子,進了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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