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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黑顏色的司蒂倍克像只巨大的甲殼蟲,掙命般地沖到大操場的高臺前戛然停住了。早已守候在指定位置上的天義師範學校扁臉教務長疾走幾步趕到車門前,笨拙地打開了車門。砦魁元司令從車肚子裡鑽了出來,搭眼看到高臺前由手槍隊士兵構成的散兵線,抖著手,仰臉扣長袍上第一粒扣子時,又看到了大操場上的一片人頭。

  師範學校副校長孫正才老先生迎了上來,在距砦魁元司令三步開外的地方立定了,把拄在手中的拐杖交給扁臉教務長,用左手提了提右邊的袖子,又用右手拎了拎左邊的袖子,極鄭重地給砦魁元司令作了個大揖。砦司令抖袖抱拳照例還了老先生一個大揖。幾乎是與此同時,扁臉教務長竄上高臺,一聲斷喝:「砦校長到,全體起立!」大操場上千餘號席地而坐的學生齊刷刷站立起來。

  砦魁元司令在孫正才老先生的引導下,和副官長劉景瑞、手槍隊長魯保田一起往磚石高臺的臺階上走。

  樂隊開始奏樂。

  砦司令滿臉莊嚴。砦司令在這親切悅耳的軍樂聲中走上天義師範學校的磚石高臺已經是第五次了,一年一次,都是在這種開春時日。儘管每次禮儀相同,陪同的人員相同,迎候的面孔相同,砦司令還是興致不減。熟悉砦司令的人都知道,砦司令重視教育,天義師範學校簡直是他的心頭肉。砦司令曾公開說過,他寧可丟掉一個縣外加兩個團,也不能丟掉天義師範。因而,砦司令不但親兼師範學校的校長,每年開學典禮還要親臨訓話。於是,開學典禮這天便成了砦司令和天義師範師生們的共同節日。

  今天這個節日,砦司令不知咋的竟給忘了,一大早鬼使神差地驅車二十裡跑到了用自己的姓氏命名的砦公堤上,巡視一百二十三保民眾的植樹情況,還親自下車拔了兩棵柳椽。柳椽沒費多大的力氣就被拔出來了。砦司令很生氣,當眾打了一百二十三保模範保長侯西峽一個耳光。車往裡溝一百二十四保開的時候,一百二十四保保長柴跛子氣喘吁吁地跑來截司令,說是天義師範學校打了電話來,問他還去不去天義了?砦司令這才猛然記起,自己把五天前就安排好的頭等大事忘了,臉一沉,當即命令車夫掉轉車頭,直開天義師範。

  順著條石鋪就的八級臺階一步步往高臺上走時,砦司令的心情似乎有了好轉,儘管晚了近兩個小時,他還是來了,節日依然是節日,這就好。不過,對記憶的失常,他恍惚還是耿耿於懷的。登上高臺,走到主席座位前了,砦司令的狹長臉孔仍然繃得鐵青。

  軍樂還沒奏完,高亢的旋律在整個大操場上激蕩不息。初春的中午,天很暖,日頭在中天高高懸著,把大操場照得一片白燦,「全體起立」造出的塵埃于那白燦中四處飄飛。有潔癖的副官長劉景瑞用手絹捂起了鼻子,手槍隊長魯保田也悄悄用蒲扇般的大手在鼻下扇風。

  砦司令很不滿,先是皺起了眉頭,繼爾,看看劉景瑞,又看看魯保田,重重地乾咳了一聲,使得魯保田的大手停止了擺動,也嚇得劉景瑞一怔,捂鼻子的手絹掉到腳下都沒敢拾。

  軍樂還在奏。砦司令的身板益發挺得正直。司令未穿軍裝也是司令,軍人的派兒是丟不了的。砦司令發現,站在台下前幾排的學生幾乎不敢正眼看他。

  樂畢,扁臉教務長宣佈:典禮開始,天義師範學校全體學生向校長砦司令行禮。台下的學生紛紛脫帽,先做好了行禮準備,隨著扁臉教務長一聲號令,一齊鞠躬。學生們鞠躬時,砦司令微微點頭還禮,鞠完躬後,砦司令揮揮手叫同學們坐下,自己也坐下了。

  按照往常的慣例,新生代表和教員代表都要登上高臺,站在高臺的一側向砦司令獻詞。副校長孫正才老先生也要「之乎者也」大談一通天義師範的歷史和學校的辦學宗旨。然後,才由扁臉教務長宣佈砦校長訓話。砦校長訓話時,全體師生都要起立的。可今天,砦司令自己把這套全免了,既不要教員學生代表獻詞歌功頌德,也沒容孫老先生賣弄「之乎者也」,一坐下來就宣佈訓話,搞得主持典禮的扁臉教務長不知所措。待弄清了司令要訓話,教務長宣佈全體起立,砦司令手一擺,又給免了。

  砦司令說是要訓話,臉孔對著台下望了半天,卻什麼也沒說兩隻大手按著桌子站起來了,依然什麼也沒說。副校長孫正才老先生有了些不安,碰了碰砦司令撐在桌上的手臂,輕輕喚了聲:「砦公……」

  砦司令仿佛沒聽見。

  砦司令長長出了口氣,把掖在黑緞夾袍裡面的左輪手槍掏出來,放到了桌子上,屁股重又落在了椅子上。砦司令在熬人的寂靜中擺弄著槍,不知是在尋思訓詞的內容,還是想製造一種威嚴的氣氛。

  孫正才老先生益發不安。

  砦司令在眾目睽睽的開學典禮上擺弄手槍是很不正常的。過去砦司令很注意禮儀和影響,只要走進天義師範,既不穿軍裝,又不帶武器。砦司令自己說過,在天義師範校門外,他是司令,一進校門,他就是校長,世上哪有穿軍裝帶武器的師範校長?!可現在,司令不但帶了槍,還在如此莊重的場合當眾玩槍,這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

  孫正才老先生認為有必要提醒一下砦司令。

  孫老先生和砦司令的關係非同一般。老先生早年給司令開過蒙,教司令讀《孟子》,給司令講《三國》,當然,也無數次打過司令的手板。砦司令出息以後,忘了往昔脹痛的手掌,卻記住了老先生的恩德,不但請老先生做了天義師範的副校長,還把老先生的兒子孫忠孝和自己的兒子砦振甲一併提攜為副司令。

  孫老先生又碰了碰砦司令的手臂:「砦公,把……把槍收起來吧?娃兒們等您訓話哩!」

  砦司令看了孫老先生一眼,似乎從孫老先生的焦慮而期待的臉上悟出了什麼,把槍在手上最後掂了掂,終於揣進懷裡,定定神,站起來訓話了:「同學們,天義師範學校又開學了,這,這很好嘛!唵,很好嘛!好在哪裡呢?好在本校長又有了一批將來可以大顯身手的學生!好在你們也有了個靠得住的當司令的校長!蔣委員長有黃埔軍校,我砦魁元有個天義師範!咱天義師範就是廣清八縣的黃埔軍校!」

  這是砦司令每年必講的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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