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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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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烏鴉叫聲打斷了祁同偉的思緒。雪停了,一道陽光照射在老槐樹蒼勁的枝幹上,烏鴉飛出鳥巢,歡快嬉戲,享受著太陽的溫暖。一隻野兔從眼前躥過,鑽進山坡上的柞樹叢中。祁同偉調整身位,斜靠在樹皮皴裂、合抱粗的老槐樹主幹上。是啊,高小琴和山水集團就這麼空手套白狼創建起來了,從此以後,他和高小琴的愛情性質也改變了。他們成了生意合夥人,一個台前,一個幕後,共同打造秘密商業帝國。人的貪欲永無止境,他們使用各種手段巧取豪奪,抓住一切機會聚斂財富。他們的貧苦出身,使得他們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暴富機遇,因而也就變得百倍瘋狂、千倍貪婪!侵吞大風廠股權就是一個例證,現在想想,確實是忘乎所以了,而且又碰上了奸商蔡成功!蔡成功太混蛋了,假造工人持股會決議,以至於埋下今天的禍根…… 祁同偉不禁回憶起又一幕場景——他和陳清泉、高小琴在高爾夫球會所休息,談起大風廠的官司。陳清泉提醒過,說這事麻煩,侵犯了工人利益,得小心他們拼命。他毫無顧忌地回道,山水集團吃了虧也會拼命。陳清泉知道他是啥意思,問他怎麼判?他才不明說呢。只道是怎麼判是法院的事,但不管你怎麼判都得有法律依據。陳清泉心知肚明,說法律依據他去找,總還有自由裁量權吧?!說罷,馬上談條件,暗示他女兒副處級的問題。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陳清泉的肩膀,不是副處級,是處級了!這是赤祼祼的交易,底線輕易被他們突破了。 不知何時,秦老師走到了面前,說是飯做好了,帶他回家吃飯。坐在堂屋小炕桌前,看著炕桌上簡單的飯菜,他心裡感慨萬端。粗茶淡飯分外香啊,還是這兒好,沒有紛爭,沒有纏鬥,更沒有你死我活! 吃完飯,他到院子裡找活幹。秦老師攔不住,只好幫他搭把手。他們先把院子裡的積雪掃淨,牆角落的雞窩塌了,他們又和了一堆稀泥壘雞窩。祁同偉是苦孩子出身,幹這些活熟門熟路,身子熱了,筋絡舒展,覺得無比暢快。不料,這樁小小的農家工程卻沒能最後完工——正給雞窩鋪草頂時,忽然聽見天空傳來一陣嗡嗡的聲響。祁同偉抬頭一看,臉白了,扔下工具,快步穿過院子,回屋拿起了狙擊步槍。 一架警務直升飛機越過孤鷹嶺,在院子上空盤旋。秦老師手搭涼棚看著飛機,一臉驚訝神情:祁隊長,這是怎麼了?又發現毒品了? 祁同偉無奈地歎息:是他們發現我了,您快離開這裡! 是不是你……你出了啥事?秦老師兩眼疑惑地望著他。 祁同偉把秦老師拉進屋:別問了,您快進來,外邊危險! 這時,空中響起了清晰的聲音:老同學,我來接你回家了! 祁同偉緊張地站在窗前,將手中的狙擊步槍瞄向直升飛機。秦老師拉住他:哎,祁隊長,你這是幹啥?人家這是接你回家呀!祁同偉搖頭:早就回不去了!這個人是我的剋星,只有他能猜到我在這兒! 是啊,飛機上的這個剋星不但知道他在這裡,還知道他靈魂深處的不安和恐懼。隱隱之中,昔日那純真的兒歌聲適時地在他耳邊響起——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是幻聽嗎?不是,是警務直升飛機上的高音喇叭放出來的歌。飛機在低空盤旋,一遍遍地播放兒歌。那歌聲如清泉流淌,撞擊著他心中的岩石,迸濺起一片晶瑩剔透的水珠。他閉上眼睛,兩行淚水順臉龐緩緩落下…… 秦老師仍不知道發生了啥:祁隊長,是不是發生了誤會啊…… 祁同偉點頭:是,誤會大了,這裡馬上會流彈橫飛,您快走! 秦老師焦慮地說:哎呀,再大的誤會也能解釋清楚嘛,可千萬別動槍啊!你是公安廳廳長啊,怎麼能對自己的手下開槍呢? 祁同偉說:我要幹掉那個可恨的對手!他不是警察! 那……那他是誰?他不是要接你回家嗎?還是回去吧! 祁同偉心中不禁嗚咽起來。他也想回去,真想回去,做夢都想回去啊!可是,他回不去了,永遠回不去了,他已經走得太遠太遠了!佛家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可他這條船已經離岸日久,他站在這條船上早就看不到岸了,眼前只有無邊苦海和滔天大浪…… 秦老師的聲音顫抖起來:祁隊長,你……你聽我一句勸…… 祁同偉一跺腳:別勸了,快走啊您,這個誤會已經沒法解釋了! 秦老師無奈地搖著頭,歎息著,幾步一回頭,出門離去。 這時,警務直升飛機在村中一片開闊地降落下來。十幾個武裝警察和刑警荷槍實彈,一一跳下飛機。祁同偉從土屋的窗前看到,他的冤家對頭侯亮平身著便衣,最後一個從飛機上跳了下來,飛機螺旋槳旋起的風將侯亮平的風衣吹得像一面飄飛的旗…… 雪又下了起來。這會兒起了風,雪花被撕成碎粒,打著旋兒在空中翻卷,叫人睜不開眼睛。太陽躲入雲層,天空佈滿陰霾,孤鷹嶺陡峭的山崖壓抑人心。跳下警務直升飛機,走向秦老師家小院時,侯亮平每走一步都那麼艱難,腿仿佛灌滿了鉛。 與老同學祁同偉的對決終於要在這座小山頭上展開了。你死我活、魚死網破的場面將在嗣後的幾分鐘內發生。作為惺惺相惜的老朋友,侯亮平是多麼不希望這一幕出現啊!但一切都無法避免了,他必須面對祁同偉的槍口。回想起那次在大排檔喝啤酒,他們談起有朝一日拔槍相向,誰會先倒下,如今笑言成真了!但他沒打算拔槍,他要用真誠喚起對手的良知,勸他棄槍投降。這可能嗎?如果不可能,那他也許就是在走生命中的最後一段路了!誰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啊,所以他每邁一步都那樣沉重!但他仍堅定不移地走著,他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小土院的柴門越來越近了,離最終的結局也越來越近了。 屋內,祁同偉一手扶著架在窗臺上的狙擊步槍,一手握著制式手槍,久久屏住呼吸。小院落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隱蔽物。侯亮平的身影出現了,一顆腦袋晃動著顯現在狙擊步槍的瞄準儀裡…… 侯亮平雙手高舉:老同學,請你看清楚了,我沒帶武器! 祁同偉叫道:侯亮平,你不知道我最想打死的人就是你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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