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人民的名義 | 上頁 下頁 |
八五 |
|
侯亮平回憶起了蔡成功受審時的表現,當時他就在指揮中心。蔡成功說過有生命危險,號子裡有兩個黑社會。他為什麼忽略了呢?因為蔡成功嘴裡沒實話,不可信。現在怕是有人引誘逼迫蔡成功亂咬亂噴了!侯亮平驀地想起,陳岩石到反貪局舉報陳清泉時,無意中向他說起過一件事。老人說,大風廠有個護廠隊長叫王文革,「九一六」那夜被嚴重燒傷,家窮孩子小,老婆鬧離婚,只有股權還具備吸引力。王文革向老婆保證討回股權,給家裡買套新房,於是就瘋了一樣,找蔡成功討股權。蔡成功關在看守所,王文革竟想綁架蔡成功的兒子!幸虧被他師傅鄭西坡發現了,臭駡一通把他帶了回去。現在想來,蔡成功處境確實有危險!如果王文革這種人被哪個別有用心的傢伙利用了,對蔡成功的威脅將是致命的。蔡成功只有一個寶貝兒子,四十歲後才生的,他把兒子當眼珠子當命一樣。對手以兒子要挾蔡成功,那不是要他幹啥就幹啥嗎?真不該疏忽這件事啊!侯亮平追悔莫及。 現在的問題是,蔡成功到底舉報了他什麼?侯亮平實在想不起來與蔡成功有啥交往。哦,他來北京送了酒和煙,不是當場讓司機搬走了嗎?司機可以證明。除此之外,他從沒收過蔡成功啥值錢東西!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作為專業人士,侯亮平堅信,單憑蔡成功胡說八道,不可能立案查辦,換句話說,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侯亮平把花卉拾掇完,又給魚缸換水。魚死完了,一缸渾水得放掉,換上一缸清水,淨幾天,消掉氯氣味再買幾條魚放進去。忙來忙去一刻不停,借此緩解壓力,可心裡仍是一陣陣緊張,好像他真犯了啥事似的。怎麼了這是?他很少如此不安,他的直覺拉響了警報。巨大的危險正在逼近,是真實的危險,活靈活現,讓他莫名地恐懼…… 侯亮平坐在椅子上,深呼吸,靜心,入定。漸漸地,高育良的形象浮現在眼前。明白了,他怕的是自己老師。是的,老師永遠那麼道貌岸然,永遠那麼深不可測。老師得道久矣,在自家小花園剪枝,在屋內擺盆景,怡然自得,一派高人范兒。哪像他收拾枯枝敗葉,恓恓惶惶,心慌意亂呢?老師啊老師,您想怎麼整治我,怎麼修理我呢? 這時,老師高育良坐在辦公椅上,閉目甯神,修心養性,等待決戰時刻的到來。老師就算是個如來佛,也被自己的孫猴子學生逼到了懸崖邊上。昨天夜裡,高育良站在陽臺上抽煙,抽到黎明。吳慧芬上廁所發現他,驚訝地叫了起來:你不是戒煙二十年了嗎?怎麼又抽上了?女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有多重,才會有如此反常的表現啊! 站在自家陽臺上,看著星空皓月,高老師抑或是高書記一支支抽著煙,對自己優秀而又固執的學生進行了一夜心靈的傾訴——事情搞到這一步,非我所願啊!侯亮平,你這個猴崽子,本來在北京待得好好的,為啥非要跑到京州來呢?而且以這種霹靂手段辦案,一點不知道通融,你這不是找死嗎?!H省本來很平靜的一潭水,被你不依不饒攪得風波四起!更重要的是,你看到了老師的底牌,你逼得老師不得不出牌啊,所以你也別怪老師心狠手辣,大家都要活下去啊…… 現在,高老師高書記高育良同志就在等那把殺手鐧了。 快下班時,老部下肖鋼玉帶著殺手鐧來了,把蔡成功的舉報材料拍放到他辦公桌上:高書記,侯亮平要抓,反貪局局長涉嫌受賄,性質很嚴重啊!恰在這時,秘書拿著文件夾敲門走了進來。肖鋼玉還想說下去,被高育良阻止了。秘書將文件遞給高育良簽字。高育良簽過字後,將文件遞給秘書。秘書提醒說:高書記,您別忘了,今晚還有個活動安排。高育良說:哦,我正要說呢,取消吧,我和肖檢要下去走一走! 這一走,就走到東郊高古幽靜的佛光寺。他讓司機把車停在寺廟大門口,自己和肖鋼玉漫步走進了寺院。肖檢,你現在可以說了! 肖鋼玉急切說了起來——侯亮平涉嫌職務犯罪,他和蔡成功、丁義珍合夥開過煤礦。蔡成功占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丁義珍和侯亮平各占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倆沒掏一分錢,屬以權謀私的幹股性質。蔡成功給侯亮平分紅四十萬元,是打到侯亮平民生銀行卡上的,已經查實了。還有就是,「九一六」事件發生前幾天,蔡成功曾去北京侯亮平家,送了侯亮平一箱中華煙、兩箱茅臺酒,還有一件價值兩萬三千元的名牌西裝! 大院裡有古松,地下掉著零星松球。高育良不時地撿起松球,扔進廢物箱。松球扔出去之前,園藝愛好者高育良會把它拿在手上觀測研究,好像要尋找其生長規律似的。園藝愛好者又扔出一隻松球,冷靜地指出:肖檢,你也不能光聽蔡成功一人說,關鍵在於證據。肖鋼玉說,市檢察院工作做得很細,他親自到工商局查過了,登記的三名股東中既有侯亮平,又有丁義珍,當然還有蔡成功。他甚至拿到了侯亮平的身份證複印件和他的簽字。高育良轉身凝視肖鋼玉,拍拍手掌上的灰塵:主要是侯亮平這四十萬幹股能落實嗎?肖鋼玉很確定:已經落實了,查到了轉帳憑證,去年三月的事,蔡成功記憶力真好!高育良朝大殿走去,邊走邊說:蔡成功既然能給侯亮平分這四十萬,那其他受賄呢?嗯?肖鋼玉緊緊跟上:應該還有新的行賄受賄線索…… 進入大雄寶殿,高育良手拿一炷香,在香爐前的火燭上點著。他的心思不在拜佛,還在自己優秀而固執的學生身上。肖檢,聽你這麼一彙報,事情就比較清楚了,侯亮平既然早就受了蔡成功的賄賂,又和丁義珍合夥做上了煤炭生意,拿了幹股,所以就死保蔡成功嘛! 肖鋼玉立即補充細節:是啊,高書記,據蔡成功昨夜揭發,侯亮平在北京就和他說了,讓他不要怕,說是啥事都有他托底!後來,侯亮平還真的從北京調過來了,千方百計包庇蔡成功啊,當著公安的面暗示蔡成功裝病…… 高育良上了香,在佛前作揖,面色平靜安詳。肖鋼玉也跟著胡亂作揖。禮畢,高育良虔誠地往募捐箱塞了一張百元鈔票。一旁的老住持見了,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送給高育良一個鞋拔子。 出了大雄寶殿,二人轉到佛寺後院。後院有一片竹林,空曠寂靜,四下無人。一群烏鴉在竹林間吵鬧,黃昏中它們的聲音格外嘹亮。 高育良一聲歎息,對肖鋼玉說:現在我終於知道誰最擔心丁義珍被抓了!肖鋼玉試探著問:高書記,您是說侯亮平吧?高育良語氣輕鬆:除了侯亮平還會有誰呢?想想也有意思,侯亮平在北京是偵查處處長啊,那夜的行動由他負責啊,他倒好,從北京不斷打電話給他的好友陳海,指揮陳海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肖鋼玉大慨沒想到領導會這樣定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高育良不高興了:你牙疼啊?停了一下,又神情凝重地說:肖檢,我甚至覺得,可能侯亮平為了殺人滅口,才指使製造了陳海的車禍啊!肖鋼玉面有難色:這……這,高書記,這恐怕難以成立吧?侯亮平當時在北京啊,怎麼可能指使京州的司機製造一場車禍呢?高育良臉一拉:老肖,你怎麼這麼主觀啊?沒調查怎麼就知道不可能呢?組織人手好好查一下嘛,讓事實說話! 肖鋼玉抹著頭上的冷汗,唯唯諾諾應著,說是按這思路去辦。 高育良仍不放心,擺弄著手上的鞋拔子,提醒說:老肖,我再強調一下,這是一場生死搏鬥,誰都沒有退路!陳清泉進去了,劉新建進去了,丁義珍、趙瑞龍、高小琴全都逃到境外了,誰還敢抱僥倖心理?肖鋼玉說:高書記,我知道,祁廳長已經和我交底了。高育良將鞋拔子遞給肖鋼玉:你知道就好!這個送你吧。肖鋼玉推辭:哎,高書記,這是住持送您的,能提拔啊。高育良笑了:我多大歲數了?還往哪兒提拔呀?就等退休養老了!倒是你老肖,給我好好幹吧,季昌明馬上到點了。打贏這一仗,你就到省檢察院做檢察長吧,資歷也夠了! 肖鋼玉很感激,只擔心季昌明這一關通不過。高育良便讓肖鋼玉儘量和季昌明搞好關係,侯亮平的案子瞞不了省院,一旦成形,就要向季昌明彙報。肖鋼玉卻有些疑慮:高書記,您說這位檢察長會不會包庇侯亮平啊?高育良推測說:老季謹慎,沒這膽!再說馬上也要退了,就更不會了。肖鋼玉還是擔心:大家都說侯亮平這主兒很瘋狂!高育良說:那你們就陪他瘋嘛,就像打仗搶山頭,晚一步全盤皆輸…… 這時,烏鴉突然受驚,群起而飛,黑色翅膀遮住了半邊天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