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人民的名義 | 上頁 下頁
一四


  幾乎與此同時,工人詩人鄭西坡也在光明湖邊漫步。工人詩人不知道霸氣的市委書記剛剛下達了泰山壓頂式的命令,更不知道這道嚴厲命令對他、對大風廠即將產生怎樣驚天動地的影響。作為自我感覺良好的浪漫詩人,此刻他正沉醉于不無詩意的夢幻般的月光水色中。

  年輕時,鄭西坡在北京、上海的報紙上發表過七八首詩歌,後來又在地方報刊上頻頻露臉。這為他贏得相當的聲譽,讓他當上了大風服裝廠的工會主席。他本名叫鄭春來,嫌土,參照宋朝詩人蘇東坡先生的雅號,自稱鄭西坡。這都沒什麼,一切皆是過眼煙雲,要緊的是他目前的身份——臨時被推選出來的大風服裝公司負責人,換句話說,就是工人領袖!鄭西坡在廠裡威信很高,有文化沒架子,同事都愛找他拿主意。他人也風趣,這些年詩歌發表不出來了,有人問他,鄭主席,怎麼不寫詩了?他總會一本正經地回答,沒聽說過一句話嗎?這是餓死詩人的時代,我可不想餓死!仿佛他真是什麼了不起的大詩人。

  鄭西坡在陳岩石搞股份制改革時,是陳岩石的專職助手,日夜形影不離。職工獲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後,成立了持股會,鄭西坡被選為持股人代表。有了這重身份,他便處處為工人爭權益,無意之中,和今晚在山上視察下達命令的那位大人物直接對立起來了。如果命運能讓他們此刻相見,站在湖邊抽一支煙,好好談談未來,那麼後邊震驚全國的大事件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可惜,他們一個站在山上,一個立在山下,眺望同樣的湖景,觀賞同樣的月色,卻讓相互瞭解的機會擦肩而過。

  看看吧,大風服裝廠現在已成為一座彈藥庫——

  鄭西坡回到工廠,頭戴安全帽、手持鐵棍的工人打開側門,把他放了進來。正面大鐵門莊嚴地緊閉著,自從股權風波發生後再沒打開過。廠區內戒備森嚴,簡直是座軍事堡壘。草包壘起一個個掩體,掩體後面挖了條齊腰深的戰壕。牆腳擺著一排汽油桶,這是他們的秘密武器,也是後來的禍根。高音喇叭不斷播放革命歌曲,通宵達旦。廠區制高點上,一面巨大的國旗高高飄揚。國旗旁設有瞭望樓,一名工人胸前挎著望遠鏡,站在樓頂向他敬禮。鄭西坡穿過院子,巡邏隊的工人也舉起手中的土槍鐵棍和他打招呼。他微微頷首,儼然軍事首長。

  然而,服裝生產並沒停歇,夜空下傳來隆隆機器聲。鄭西坡漫步走進制衣車間,就看見夜班工人照常在流水線旁辛勤操作。一件件西裝、夾克不斷滑過流水線。鄭西坡很滿意,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生產還在繼續,占廠的工人們沉著冷靜,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鄭西坡明白自己肩上責任重大。他和他手下的員工不想和誰對抗,只想保衛自己的工廠。對於大風服裝廠,員工都有特別親切的感覺,這裡是他們的家,他們是這裡的主人!這種感覺源於一次制度性變革,變革讓工人們成了股東,他們擁有了這家工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主人翁不再是一句空話,鄭西坡要領導主人們捍衛自己的合法權益。

  大風廠持股員工都感謝陳岩石。是陳岩石主持的改制,為他們爭取來了現在的股份。二十年前普遍強調效率,陳岩石特立獨行,強調公平。現在公平不再,他們莫名其妙地喪失了股份,而且連下崗安置費都沒拿到——山水集團說,股權轉讓時幾千萬的下崗安置費就付給蔡成功了,讓蔡成功做煤炭生意賠光了。蔡成功卻矢口否認。對於蔡成功和山水集團高小琴的幕後交易,工人們一概不承認,股權的任何變動,都須員工持股會同意。下崗安置費更不能少,這是國家政策規定的。這兩條不解決,工廠就不能拆遷,拆遷了他們將一無所有。

  鄭西坡走進董事長辦公室。蔡成功跑了,現在他是主人。他在沙發上躺下,蒙上一床被單,熄燈睡覺。已記不清有多少日子了,他都是這樣過夜的。蒙矓入睡之前,他心中常常孕育起詩歌的韻律。如果青春還在,他會爬起來揮筆疾書,現在他只能把詩帶到夢境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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