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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好像就在昨天,在礦上當黨委書記的丈夫回來了,幾盤小菜一壺溫酒,丈夫喝兩口,也讓務平、務成這兩個在礦上工作的兒子喝兩口。喝到忘形時,爺兒仨還會壓小嗓門劃幾拳。那時,家裡沒有市里的大官,沒有幾百萬的大款,只有溫馨的親情,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那時沒改革,家裡並不富裕,和礦上的普通幹部工人一樣,這個礦黨委書記的家連彩電都沒有,一台黑白電視,還招來一堆左鄰右舍的孩子過來看稀奇。那時,務平和務成這弟兄倆多要好呀,她這個母親,就是到死也忘不了小時候他們分吃一隻旺雞蛋的事。小弟兄倆把旺雞蛋稱做雞,不是用刀切,而是很認真地分,小雞腿,小雞翅膀。誰分誰後撿,小弟兄倆從來沒鬧過氣。

  後來,務平上大學了,進步了,從礦上進步到市里,從區長進步到市長。老頭子當面端著架子,背後樂得合不攏嘴,多少次在床頭枕畔和她說過,「行,務平比我強,日後沒准能進步到省裡去。」

  後來,務成辭職了,做起生意了,先發小財,後發大財,聽說在城裡香港大酒店一頓飯吃掉五千塊,抵他爹一年的工資。聽說他一筆生意轉手就賺十幾萬,手機、小車不停地換。

  左鄰右舍真羡慕哩,說,「曹嫂,你真是有福哩,兩個兒子多出息呀!一個當大官,一個當大款!這人間的風水都讓你們老曹家占盡了!」可他們哪知道她劉鳳珠的苦處!自從出了大官和大款,一個家連個團圓飯都吃不成,爺兒仨只要碰面就吵,就幹。當然,主要是兩個當官的對付一個大款。鬧到今天,益發不可收拾了,老丈夫倒在了阻擋工人臥軌的道路上,親兄弟倆不顧死活地完全撕破臉皮,到法庭上打起了官司,她這個媽還咋當呀,日後咋辦呀?

  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能回到從前,那多好呀!她這個母親不要大官,不要大款,只要兩個聽話孝順的好兒子,只想在他們下班後,給他們溫好酒,倒好茶,抱著孫子、孫女看著他們和和氣氣地在一起吃喝、嬉笑……

  然而,再也不可能了,充滿親情溫馨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

  劉鳳珠放聲痛哭起來……

  §七十三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十時四十一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辦公室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鐵道部分別急電中共平川市委、市政府,要求平川市黨政主要負責人立即趕赴臥軌現場,疏導、勸退臥軌工人,迅速恢復已中斷的京廣線的鐵路運輸。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十時四十五分,即收到國辦急電四分鐘之後,平川市委書記吳明雄,市委副書記兼市長束華如分別從市縣公路民郊段工地和平川電廠二期工地上火速趕往勝利煤礦。同一時刻,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曹務平的專車也從市公安局呼嘯開出,約八百名武警、巡警和部分臨時組織起來的公檢法機關人員分乘各種車輛直驅臥軌現場。

  十一時零五分,向市委請了假正驅車趕往省城途中的肖道清得知臥軌消息,在自己的專車裡用手機給吳明雄打了個電話,破例沒談自己的英明預見,而是用一副焦慮的口氣向吳明雄建議:一、立即召開全市黨政幹部大會,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形成一種人心思定的大氣候;二、為制止動亂的發展和擴大,決不能手軟,該使用武力時,要使用武力,以少量流血換取日後的不流血;三、作為平川市委副書記,不管他當初如何不同意這個試點方案的實施,但現在仍和平川市委保持政治上的高度一致;四、他目前正在赴省城途中,準備去割脂肪瘤,如市委要求他返回平川參與處理事件,他將立即返回。

  吳明雄當即鎮靜而明確地答覆說,事情還沒嚴重到要立即召開全市黨政幹部大會的程度,使用武力更是荒唐。因此,平川市委不需要肖道清回來,已批過的假照樣算數,請肖道清安心去做手術,手術後還可以在省城多休息幾天。

  這正中肖道清下懷,於是乎,在平川市委常委們緊張忙碌的時刻,肖道清的專車仍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時速,直驅省城。

  十一時十五分,吳明雄、束華如、曹務平三位主要負責人在距臥軌現場約三公里的一個小村莊前碰了面,緊急研究了五分鐘,馬上決定了幾件事:一、嚴令武警和政法部門的幹部,在任何情況下,均不得向臥軌群眾開槍使用武力;二、鑒於參加臥軌的群眾多達一千八百多人,事態很嚴重,要進一步調動市內交警和民郊縣公安局介入;三、立即向臥軌群眾進行廣播宣傳,勸其離開鐵路沿線;四、在對頑固人員勸阻無效時,準備強制行動,兩個人架一個,將其架下鐵道線。

  十一時二十五分,市委常委、民郊縣委書記程謂奇攜民郊縣公安局長及三百余幹警趕到現場,對峙雙方的人員比例基本達到了一比一。

  十一時四十五分,功率很大的車載電臺的廣播聲響了,在市政府的公告沒草擬好之前,吳明雄在廣播車內對著話筒先講了話。

  吳明雄冷靜而嚴厲地說:「我是中共平川市委書記吳明雄,現在我代表平川市委、市政府和大家講幾句話。對大家今天的集體臥軌行動,市委、市政府感到非常意外,也感到非常震驚!不管有什麼意見,有什麼理由,你們跨上京廣線,阻斷了這條大動脈的正常運行,就觸犯了法律!這是在任何國家,任何地方都不能允許的!我希望大家好好想一下,頭腦冷靜一些,馬上從鐵路線上退下來,立即恢復鐵路的正常秩序,不要在觸犯法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使國家和你們自己都付出沉重的代價!我和平川市委、市政府都相信,唯恐天下不亂的只是極少數幾個人,勝利煤礦的廣大幹部職工是不願看到這種局面的。」

  吳明雄的簡短講話結束後沒幾分鐘,約有六七百號臥軌群眾就退了下來。這些群眾大約是怕公安幹警會抓他們,離開鐵路線後全四下裡散開了。公安幹警嚴格執行市里的規定,對聽從勸告自動散開的群眾網開一面,不但沒去抓,還把警戒缺口放得更大。

  十二時整,正式的市政府公告播了出來。

  公告命令仍聚在鐵路線上的人員,立即離開現場,並宣佈,市政府將在公告結束十五分鐘後,進行清場,凡清場時仍聚在鐵路線上的人員,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

  十二時零五分至二十分,大批臥軌人員在一遍遍重複播送的公告聲中退了下來,聚在鐵路線上進行最後對峙的只有不到百餘人了。可這百餘人手中仍打著紅旗和橫幅,改過詞的國歌聲又響了起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礦工,

  把我們的血肉築起我們新的長城,

  勝利煤礦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十二時二十五分,公安、武警沖上鐵路線,幾個人架一個把這最後百余人全架下了鐵路路基,震驚全國的「12·12」臥軌事件,這才在沒發生任何流血的情況下結束。

  一星期後,河東村金龍集團董事長兼總裁田大道、勝利礦機修廠車間主任章昌榮、勝利礦原採煤十區副區長王澤義被平川市公安局同時收審。

  田大道被拘時感到很意外,在集團辦公室裡拍著桌子問執行公務的公安人員,知道不知道他是誰?公安人員平靜地告訴田大道,我們不但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幹過什麼事。你田董事長早就該到我們公安局說說清楚了。我們今天請你去已經夠晚的了。

  章昌榮和王澤義的被拘,和田大道的被拘情形大不相同,二人似乎早知道要面對什麼,是帶著從容的笑意上的警車,頗有些當年共產黨人大義凜然的氣派。

  一九九六年五月,平川市中級人民法院以煽動破壞鐵路交通秩序罪、流氓罪,兩罪並罰,判處田大道有期徒刑六年,以破壞鐵路交通秩序罪,判處章昌榮有期徒刑三年、王澤義有期徒刑二年。

  田大道就此被人淡忘,而章昌榮和王澤義卻被勝利礦的一些幹部群眾當作傳奇英雄,在私下裡一次次提起。相當一批幹部群眾認為,是章昌榮和王澤義把勝利礦從「最危險的時候」挽救出來,使得他們至今還是縣團級國營煤礦的工人。

  然而,可悲的是,受臥軌事件影響,河西村萬山集團董事長兼總裁莊群義在礦工敵視的目光下難以堅持,被迫退出和勝利礦的聯采合作,這個已近衰竭期的縣團級國營煤礦的經濟危機再度來臨,礦上的大食堂又在醞釀開臨時大鍋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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