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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吳明雄輕蔑地一笑,說:「這個人我看是不可救藥了。這兩年來,他哪天不在搞小名堂?這回大概又嗅到什麼好聞的氣息,自以為有什麼空子可鑽了!可我們還是按過去的辦法辦,不睬他,不管他,我們的決策和決策的實施,仍然不要受他的干擾和影響!」

  曹務平說:「不過,這次和以往不同,我確實覺得有些意外哩。我可真沒想到,肖道清的觀點會一下子變過來,竟會主動支持改革,反過來利用勝利礦的改革試點,在背後四處搞您的小動作。」

  吳明雄搖搖頭說:「務平同志,你錯了,肖道清這個人從來就沒有觀點,沒有信仰,所以,也就談不上什麼變。我是越看越清楚了,這個年輕人除了他自己的一己私利,再沒有別的什麼。算了,我們還是不談他吧!」

  後來,吳明雄又提起了曹務成找曹務平打官司的事,笑著說:「這一陣子,你曹市長可是夠忙的呀,聽說還做了被告,是不是呀?親弟弟告親哥哥,真是一大新聞了。告的也算一絕,不是好人告壞人,而是壞人告好人。務平呀,你看有沒有必要讓市政法委干涉一下呢?」

  曹務平沉思了一下說:「吳書記,我看還是先不要干涉吧。我想過了,這場官司打一打也好,至少有兩個好處。其一,完全撇清了我曹務平和他曹務成的關係,讓全市人民都看到,曹務平和曹務成不是一回事;其二,不論官司輸贏,我們都可以提醒一下司法界,讓他們注意到我國法制仍不健全這個事實,進一步加強和完善我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情況下的法制建設。」

  吳明雄點點頭說:「好,你這想法不錯。我的意見是,這兩個目的要達到,你這個常務副市長和我們的工商局還都不能輸,市政法委還是要過問。務平,你別搞錯了,這場官司可不是你們曹家的私事呀!」

  §七十

  每逢夜深人靜,無須再裝出一副動人的笑臉應付什麼人時,肖道清就會近乎悲壯地想:自己的雙重生命,肉體生命和政治生命都是充滿活力的,它能接受任何挑戰,任何磨難,任何挫折,決不會輕易被誰摧垮。他肖道清不是個在官場角鬥中跌幾跤就會摔散骨頭的懦夫,更不是個仰強敵鼻息隨風倒的應聲蟲,而是個在忍辱負重的艱難環境中仍然敢於孤軍作戰、善於孤軍作戰的英勇戰士。

  是的,在和吳明雄的角鬥中,他一次又一次失敗了,有時敗得還很慘,很沒面子,甚至連過去那麼信任他的老領導謝學東,連平川市委的所有常委們都和他疏遠了,但他仍然堅持戰鬥。近兩年來,他幾乎沒放過任何一次向吳明雄開戰的機會,打不了正規戰,就打遊擊戰。

  是他肖道清指使自己老婆趁著一個黎明,在環城路沒有什麼過境車輛的時候,把空蕩蕩的路面拍下來,通過一個朋友寄到境外的《美洲日報》上去發表,駭人聽聞地提出:「經濟欠發達的平川是否需要這個長達六十公里的龐大足球場?」

  還是他肖道清,拿著南水北調二期工地上民工勞動場面的新聞圖片,局部放大後,在香港報紙上發了出來,標題更嚇人:「平川人民佈滿血汗的偉大脊樑,扛起的是平川地方黨政官僚偉大的虛榮!」

  在研究勝利礦改革試點問題的第一次常委會上,肖道清又發現了自己進行遊擊戰乃至正規戰的機會,當場作出支持曹務平的決定。肖道清決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事情很清楚,勝利礦的改革試點風險很大,甚至可以說是無限大。作為分管著工會工作的市委副書記,他肖道清太清楚工人們的思路了。可正因為如此,他才要支持一下曹務平,讓這個現在已變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常務副市長于無意識中拿起吳明雄的矛去攻吳明雄的盾。吳明雄不是有膽量,有氣魄嗎?不是口口聲聲要深化改革嗎?那麼,就請你在勝利礦試一試吧,看看八千五百名中國產業工人如何教訓你們這幫高高在上的官僚!

  這結局其實很明白,不管吳明雄怎麼選擇,他在選擇之前,就已經輸定了。真這麼幹,八千五百名礦工必然要和吳明雄、曹務平拼命,很可能會鬧到省裡,鬧到錢向輝和謝學東面前。市里作的決定,工人們自然不會再到市里來群訪靜坐,而會南下省城找省委,在省委門前靜坐。而若是不幹,吳明雄的盾就被曹務平的矛攻破了:你吳明雄也不過如此,為了功成身退,為了最後再往上爬一下,一個煤礦的改革試點都不敢搞!你還瞎吹什麼?!同時,這也必將引起曹務平、束華如和許多常委的不滿。

  吳明雄也真是膽大包天,在這一點上,就是作為對手,肖道清也服氣。吳明雄明知此事有風險,自己都已在第一次常委會上把風險因素說出來了,可還是在今天上午這第二次常委擴大會上主持通過了曹務平的試點方案。

  這真讓肖道清欣喜異常。

  下午,在陪同省計劃生育委員會秦主任到民郊縣檢查工作時,肖道清當著秦主任和民郊縣女縣長巫開珍的面,在民郊縣政府給吳明雄掛了個電話,適時地收回了過去給予曹務平改革試點的支持,口氣十分憂鬱地對吳明雄說:「吳書記,我又反復想了一下,覺得勝利礦改革試點的風險還是很大呀!你在頭一次常委會上講的意見很有道理,體制問題是大問題,不同于水利和道路上捐點錢,鬧不好可能會出大問題,會鬧到省裡,甚至鬧到中央。」

  吳明雄冷冷地問:「道清同志,那你說怎麼辦?我們上午剛通過的決定,吃了一頓中飯,幾個飽嗝一打就變了,再把決定收回來?這嚴肅嗎?」

  肖道清忙解釋說:「吳書記,我沒說要把決定收回來。我的意思是,我好歹也還是平川市委的負責人之一嘛,既然已經想到了這個問題,就得本著對黨、對人民負責的精神,光明正大地把它說出來。」

  吳明雄責問道:「肖副書記,你光明正大嗎?在第一次常委會結束後,你打了幾個電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還要我吳明雄進一步給你挑明嗎?今天你提出的風險問題,真是剛想出來的嗎?我請你注意了,不要搞當面是人,背後是鬼那一套!更不要老想著將別人的軍!這很不好!」

  肖道清臉面上和口氣裡一點愧色沒有:「老吳,我也可以和你說明白,我打過的幾個電話都是談工作。作為一個平川市委副書記,我有權力、有義務在任何時候找任何同志討論工作問題。我現在打這個電話給你,仍然是和你討論工作。我再聲明一遍,請你記下來:我現在,也就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一日下午四時五十五分堅定不移地認為:勝利煤礦的這個改革試點目前不能搞,條件不成熟,這是我在經過反復思索後得出的結論。如果你本人和常委會不接受我的意見,我將不對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負責!」

  吳明雄火透了,在電話裡的吼聲連省計生委的秦主任和女縣長巫開珍都聽得清清楚楚:「肖副書記,我看你又利令智昏了!你真以為你陰一套陽一套就能影響得了一個中共平川市委嗎?你說幹,這個市委就要幹;你說聲不幹,這個市委就要停嗎?我真不知道你在打什麼算盤!現在我也和你說清楚:中共平川市委通過這個改革試點方案不是你肖副書記逼出來的,日後出了任何問題,也不要你肖副書記負任何責任!我吳明雄和平川市委的其他常委們從來沒指望過你肖副書記負什麼責任!這總該讓你滿意了吧?!」

  肖道清當然很滿意,他已把一頭暴怒的老獅子推進了必將有滅頂之災的巨大漩渦。更絕妙的是,在把老獅子踹下漩渦後,他肖道清光明正大地道明瞭自己對於漩渦的清醒認識,仍保持著一個清白的、不犯錯誤的光榮記錄。

  然而,放下電話,在省計生委秦主任和巫開珍面前,肖道清卻做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說:「我們這個吳書記,太固執,太專橫,對同志之間的個人成見也實在是太深了!」長長歎了口氣,又搖搖頭說,「我對這個老同志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巫開珍對肖道清的話不作表示。

  不瞭解平川情況的秦主任卻議論說:「可能是平川名聲大了,吳書記自己的名聲也大了,就不把同志們看在眼裡了吧?其實,這不好,很容易犯錯誤哩。」

  這時,別說曹務平、束華如、吳明雄,就連料定要出事的肖道清都沒想到,事情竟會鬧得那麼大,竟是一場轟動全國的大風波,而且,想阻止都來不及了。十八個小時後,即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上午十時許,平川市勝利煤礦一千八百名礦工不滿改革試點方案,一舉湧上京廣線集體臥軌,致使連接中國南北兩個特大城市的京廣鐵路運輸中斷二小時零三十七分,打亂了全國鐵路的正常運行,釀發了震驚全國的「12·12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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