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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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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徹夜難眠。 立在五樓居室窗前,面對著平川七月的夏夜,吳明雄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窗外的夜空無星無月,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整座城市黑燈瞎火,難得見到幾處亮點。因著夜深的緣故,遠處火車站的火車吼叫聲聽得清清楚楚,益發映襯出四周的靜寂。 沒想到,真沒想到,在決定平川未來歷史的一個重要關頭,他吳明雄已經五十六歲了,竟會被一批以老省長為代表的德高望重的老同志鄭重推上前臺,套用一句廣告術語,就是「隆重推出」。既然隆重推出了,他就得在這四處起火冒煙的舞臺上隆重上演。他真不知道自己將給歷史留下一幕壯劇、正劇,還是一幕悲劇、鬧劇。 兩年多前,決定謝學東上調省城,省委在醞釀平川市委書記人選時,曾考慮過他。最終決定起用郭懷秋,除了謝學東的因素外,主要還是幹部知識化的問題。他高中畢業,從村文書、會計幹起,當過鄉長、縣長、縣委書記,一步步做到市委副書記。因為工作繁忙,三十八年中,除了到省黨校進修過六個月,再沒跨進過學校的大門。原以為人生景致已基本定格了,卻沒料到,竟還有這最後壯觀的一景。這壯觀一景出現時,他除了原有的知識化問題外,又多了個年齡問題,而省委若是都破格認可了,便足以說明省委對他寄予多大的希望了。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吳明雄才益發感到自己即將接過的擔子有多麼沉重。不是到了這種非他莫屬的地步,一向以穩健著稱的省委書記錢向輝,決不會向老省長表態破格起用他這個大刀闊斧型的工農幹部。 思緒像開了閘的河水一樣,咋也收不住。平川二萬八千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和事,一樁樁,一件件,潮水般漫上心頭。歷史與現實,困難與希望,緊緊交織纏繞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想到後來,吳明雄禁不住笑了:自己這是怎麼了?錢向輝還沒有代表省委和他談話,自己想這麼多幹什麼?!也許省委到最後一分鐘還會改變主意,他這麼一廂情願地把自己擺到舞臺主角的位置上,被人知道可是不太好哩。 恰在這時,也沒入睡的老伴端了碗麵條送到了客廳裡。 吳明雄吃麵條時,老伴便說:「這官當多大才叫大呀?你已是市委副書記了,還真想當這個市委書記呀?這窮地方,人家郭懷秋搞不好,你吳明雄就搞得好了?!我看呀,這差事你能推最好還是推了。」 吳明雄笑了笑,應付說:「推啥呀?省委現在也沒最後定下讓我幹嘛!」 老伴說:「不是我潑你的冷水,鬧不好,你就是第二個郭懷秋。」 吳明雄看著老伴,認真地說:「你這話不對,我可不是郭懷秋!我不幹這個市委書記則罷,若是真幹了,就一定得幹出點名堂來,不但要改變平川的城市形象,也得改變改變咱平川人的形象。改革開放搞到今天了,咱平川人也得有個新形象了,不能老這麼灰頭土臉的,讓人瞧不起,你說是不是?」 老伴點點頭:「這倒是實話。」 吳明雄卻又說:「不過,若是省委最終不讓我幹,歷史不給我這個機遇,那我也就只有為別人鼓掌喝彩了。就算是肖道清幹,只要他實心實意幹點大事、難事,我都會全力支持他。」 老伴歎了口氣說:「你能這樣想就好。」 不料,話剛落音,省委書記錢向輝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吳明雄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表,已是深夜兩點十分。 錢向輝在電話裡說,省委關於平川班子配置安排的常委擴大會議剛剛結束,經慎重研究,已決定由吳明雄出任平川市委書記。錢向輝要吳明雄辛苦一下,馬上趕赴省城去見他,還特別交待,連秘書都不要帶,就一人來。 §十三 省委副書記謝學東帶著一臉疲憊對肖道清說:「省委關於平川班子的調整,我看是有道理的,也是正確的。要知道,平川是個大市、窮市,基礎差,包袱重,問題不少,現在又面臨著經濟滑坡,不安定因素太多,確實需要像吳明雄這樣比較全面,既有實際工作能力,又有責任心的同志來頂一頂。」 肖道清呆呆地看著謝學東,心裡想著要自然,要微笑,可酸楚還是禁不住湧上心頭,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調:「吳明雄已經五十六歲了,又沒有文憑學歷,省委這樣安排,符合中央精神麼?這樣搞下去,我們幹部隊伍還要不要知識化、年輕化了?」 謝學東說:「道清同志,這叫特事特辦嘛!不能說省委這樣安排就不符合中央精神。省委有省委的難處,省委也有省委的考慮。省裡一些老同志說吳明雄同志是社會大學畢業的,我看說得有道理。論實際工作經驗你確實不如吳明雄同志呀!連陳忠陽和束華如都這麼看呀!你知道不知道?」 肖道清默然了。 謝學東點了支煙抽著:「不過,吳明雄歲數偏大,終究是個過渡人物,了不起幹三四年。所以,道清同志,我勸你還是要把眼光放長遠一點,要真心實意地和明雄同志合作,協助明雄同志做好平川的事情。在這裡,我還要提醒你一點,對省委的安排,不要說三道四,你在我面前說說不要緊,不分場合亂說就會產生很不好的影響。」 肖道清點了點頭:「我知道。」 謝學東又交待說:「當然嘍,好好配合明雄同志工作,並不是說處處事事搞無原則的一團和氣。在原則政策問題上,還是要充分討論,頭腦要清醒,不要糊裡糊塗犯錯誤。比如說那個南水北調工程,我做平川市委書記時,有些同志就主張上馬呢。我聽了聽彙報,嚇了一大跳:工程總資金八個億,水利專項資金和財政資金能湊八千多萬,還有七億多的缺口,有人竟要自籌。咋個籌法?還不是亂攤派麼?三個縣財政倒掛,一百萬人沒脫貧,我們怎能讓人民勒緊褲帶給我們創造政績呢?」 肖道清贊同說:「吳明雄是有這個毛病,好大喜功,開口閉口總要幹大事。」 謝學東嚴肅地說:「我說的不是一個吳明雄,你們整個平川班子都要注意這個問題!」繼而又說,「過去,有我,有懷秋同志把著舵,平川總算沒出大亂子。現在,平川情況這麼困難,又這麼複雜,會不會觸礁翻船呢?我有些擔心啊。因此,你說你想離開平川,我是第一個不同意的。為什麼?就為著對黨、對人民負責嘛。你年輕老成,政策性較強,留在平川,對穩定大局是有利的。」 肖道清情緒好了些,大睜著兩隻眼睛問:「這也是錢書記的意思麼?」 謝學東有些不悅,擺擺手說:「錢書記的意思我怎麼知道呢?!」 肖道清仍自顧自地說:「我揣摸錢書記也是有這個意思的。你不想想,吳明雄真要在平川捅了漏子,錢書記能脫得了干係嗎?中央到時候不找他呀?!」 謝學東說:「也不要現在就說誰要捅漏子嘛,這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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