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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魯西平卻等不及了,機會難得,再一次輪到他值役,又在半月之後。半月之中啥事都可能發生。沒准他會病倒,會死掉,會因為私藏槍支被送進中央捕房。況且,現刻兒槍就揣在懷裡,硬硬地硌著他的肋骨,一次次挑起他熱辣辣的渴望。

  決定幹。

  他拖著掃帚走到了二班長岳欣林身邊,用胳膊肘捅了岳欣林一下,沖著營門努了努嘴,又把懷裡的毛瑟手槍疾速亮了亮,問了句:

  「走不走?」

  自由的誘惑是無法抗拒的,況且,又有一支槍,岳欣林怔了一下,慌忙點頭。

  岳欣林默契地去通知十余步開外的另兩個弟兄,魯西平又揮起掃帚,揚著塵土,掃到了靠操場邊的連副白科群身邊,悄悄告知了自己的打算。

  白科群畢竟是連副,頭腦不象岳欣林那麼簡單,先睜大眼睛對營門內外掃視了一圈,才裝模作樣地掃著地,頭都不抬地說:

  「是不是和塗連長商量一下?我們原計劃……」

  他火了,低吼道:

  「少廢話!你不走老子走!」

  白科群慌了:

  「走!魯連長,我……我走!」

  一個關乎自由的密謀,就這樣在這麼一個五月的早晨突然誕生了。五條各自獨立的生命被一次奔向自由的行動凝聚在一起了。沒有誰懷疑這凝聚的可靠性,就連魯西平也沒懷疑。

  不料,偏偏是這可靠性出了問題。

  當魯西平和二班長岳欣林突然沖向門口,把那瘦小的安南警衛推倒以後,岳欣林愣都沒打,逕自跑了。白科群和另外兩個弟兄一看大功告成,便兔子似的往門外竄,沒有誰停下來幫魯西平徹底治服那警衛。短暫的合作在攻擊一開始就結束了。那警衛在地上掙扎著又喊又叫,還鳴響了手中的槍。魯西平又急又慌,不得不把那安南鬼一槍打死。

  人真是聰明的動物。槍聲一響,水池旁、操場上的弟兄們知道有機可乘,也一下子湧了過來,潮水般地往大門口撲。魯西平在躍出營門前的一瞬間看到,沖在最頭裡的是機槍手牛康年,還聽到牛康年嗚裡哇啦喊著什麼,好象是招呼全營弟兄都逃吧?!

  後來看到的,就是營區外的景象了,搖晃著的大馬路,馬路上自由奔馳的汽車,路兩邊驚詫的行人和迎面出現的三個抄靶子巡捕。三個巡捕都拔出了槍,先是鳴槍示警,接著就開了槍。魯西平眼見著跑在前面幾十步開外的岳欣林和另一個弟兄象跌了跤似的一前一後頹然倒地。又見著白科群和一個弟兄扭頭往回跑。他也想往回跑的,可就在這時,營門口響起了排槍聲,一個白俄巡官帶著七,八個安南鬼從營門外的巡捕房湧了出來,對著他哇哇怪叫,明確宣告了他這次逃跑的失敗。

  白科群和另一個弟兄是識時務的,馬上承認了失敗,舉著手,老老實實向第九中國軍人營大門口走,狼狽而又驚恐。

  他卻不承認自己的失敗,閃身躲到了一根貼滿了仁丹廣告的電線杆後,準備進行最後的努力。他現在已站在了一片自由的土地上,他手裡有槍,槍裡還壓著沒有打完的四發子彈,還能為捍衛自己夢寐以求的自由而戰。

  自由太寶貴了。自由意味著一片藍天,一片闊土,一個漂亮的太太,一個溫暖的家庭,一個可以自主付諸行動的夢想。他進了第九中國軍人營每日每夜期待的,不都是這神聖而莊嚴的一刻麼?為了走出營門口這一刻,他這個在戰場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五尺男兒,不惜在林啟明面前下跪,不惜被人誣為神經病……

  他不能象白科群那樣,再按任何當局的意志重新走進這所軍人營,軍人營的日子他過夠了,今天應該永遠結束了。從這一刻開始,他真正屬￿他自己了,他要竭盡全力進行一場純屬個人的淞滬戰爭,或者自由,或者死亡。上中學時,就知道有「不自由,毋寧死」一說,現在,該是實踐它的時候了。

  街上的行人,汽車突然間全消失了。營門口槍聲依然在「砰砰叭叭」響。能看到營門兩側崗樓裡沖著營區探出的槍口。顯然,營區內的局勢被羅斯托的巡捕士兵控制了。大街另一端的情況也不妙,三個抄靶子巡捕根本不管倒在地下的那兩個死去的或者是受傷的弟兄,機敏在地躍閃著,往他置身的電線杆前逼,最近的一個距他只有二十幾米,已進入了他手槍的射程。

  那個找死的倒黴鬼從一家雜貨店裡跳了出來,想繼續靠近他。他開了槍,只一槍,就把那倒黴鬼撂倒在雜貨店門口。幹得真漂亮。他為自己的槍法自豪。半年前守德信大樓時,倒在他點射槍口下的東洋鬼子至少有八個,他數過。今天,他得公平地對待這些西洋鬼子們,讓他們也領教一下他魯西平捍衛自由的好槍法。

  恍惚覺著自己是置身於德信大樓,鬼子在從兩面進攻,他消除了面前的威脅後,馬上回轉身來,警覺地注視著從營門口沖過來的白俄巡官和安南巡警。白俄巡官和安南巡警都沒進入他的手槍射程,他無法開槍。可白俄巡官和安南巡警卻在用德式自動步槍向他射擊。子彈在身邊嗖嗖飛,有一顆擊中了他的腿。不疼,象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看見順著褲腿流下的血,才知道自己受了傷。

  他扶著電線杆,挪到了一個自認為安全的角度,重又尋覓大街那頭的兩個抄靶子巡捕。兩個巡捕不知貓到了哪裡。雜貨店門前的那個被撂倒的傢伙在掙扎著往起爬,一頭一臉的血。他幾乎是出自本能地抬手又是一槍,把那傢伙牢牢釘實在街面上。

  這時,街旁正對著電線杆的茶葉店裡,有個穿粉紅旗袍的少婦向他招手,要他跑過來。少婦身邊還聚了一些賬房、夥計模樣的人,也都向他招手。

  他馬上明白了,茶葉店的地形比在街上孤立著的電線杆有利,遂拖著受傷的腿奮力地向茶葉店撲過去。

  不曾想,離開電線杆不到四、五步,從街兩頭交叉飛來子彈把他擊倒了,他在街心的路面上掙了掙,眼前一黑,永遠失去了知覺。

  是仰面朝天倒下的,他於咽氣前的最後一瞬,看到了一片大上海自由的天空。大上海自由的天空連接著無錫家鄉自由的天空,血紅的太陽輝映著自由的博渾和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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