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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是在這時想起二連長魯西平的。腦子裡確是閃過喊著魯西平一齊逃的念頭的。可是念頭只一閃,馬上被他自己否決了。魯西平住小紅樓,不在這片帳篷裡,他不能為魯西平去冒夜闖小紅樓的風險。再說,魯西平神神叨叨,沒准腦子真有毛病,帶他逃出去也是個累贅。

  胡亂想著,沒頭蒼蠅似地跑過了十幾頂帳篷,驟然想起了方向問題:該往哪裡跑?豆大鬍子,趙富田是從哪裡出去的?他只知道跑,卻在激動之中把首先應該確定的逃亡的方向忘了。

  覺出了豆大鬍子和趙富田的可惡。這兩個混帳東西不喊他一起逃倒也罷了,逃跑方向也不對他說一聲,害得他有了逃跑的機會卻不知該怎麼逃!不管咋說豆大鬍子還是他的排長,就算他和豆大鬍子有啥仇隙,豆大鬍子也不該在這種時候如此害他!豆大鬍子他姥姥的真不是東西!

  暗暗把豆大鬍子的祖宗八代都掏出來罵了,邊罵邊貓著腰四處瞅,希望能發現豆大鬍子逃跑時留下的蛛絲馬跡。

  卻啥也沒發現,今夜的營區和昨夜的營區沒啥兩樣。他要想逃,只能靠自己的準確判斷。

  看看營區大門口的燈光,覺著從大門出去是絕無可能的,那燈光本身就是扎扎實實的警告,只要他出現在燈光下,崗樓裡的安南巡捕就會開槍擊碎他的夢想。西面是三排平房,平房連著高牆、鐵絲網,攀越極困難。東面是小紅樓,樓邊不但有高牆,鐵絲網,還有兩個步哨,更無指望。

  出逃的希望恐怕在南面的垃圾場。如果垃圾沒弄走,就有可能爬上垃圾堆攀上牆。跳下牆,那邊是瓜果集市,夜間註定無人——就是有人也不怕,只要是中國人,一般都會救他們,他牛康年是抗日的國軍軍人,營區周圍民眾能不救麼?

  決定了,向南逃。

  把毛瑟手槍壓滿子彈,用滿是汗水的手緊攥著,跌跌撞撞,一路摸去,既激動,又緊張,胳膊肘跌破了都不知道。

  不料,摸到垃圾場才發現,靠牆的那堆垃圾早被運走了,高牆、鐵絲網森然立著,五十米開外的地方還有個持槍的警衛站崗。

  偏在這時,探照燈又掃了起來,雪亮的光柱差點兒砸到他隱身的垃圾車上。慌張之下,他自願放棄了逃亡的企圖,又不顧一切地一路往回奔,引得那個持槍警衛哇哇一陣亂叫,似乎還拉了槍栓。

  自由夢就這麼破滅了,下士機槍手牛康年不得不重新回到那座屬￿他的帳篷墳墓裡,繼續替國家這頭髒豬受過。

  這真是件倒黴透頂,也荒唐透頂的事。

  天亮以後才知道,豆大鬍子和趙富田果真逃了,不過,不是從南面垃圾場逃的,而是從西面連接著高牆的平房逃的。最後二十餘個未獲釋的特警中隊弟兄連同他們的中隊長傅曆滋也一起逃了。平房7號室窗子上的鐵柵被鋸斷了兩根,釘在窗上的鐵皮檔風板被撬開了半邊,豆大鬍子、趙富田和特警中隊的弟兄們乘夜越過窗子,消失在租界茫茫人海中了。

  他真冤,簡直冤透了。因為和豆大鬍子幹了一仗,被豆大鬍子甩了;老天爺保佑他,把他從夢中喚醒;他又把出逃方位判斷錯了,眼睜睜丟了一次絕好的機會。

  更要命的是,豆大鬍子成功的逃亡震驚了租界當局。一大早,布萊迪克中校和羅斯托上尉就帶著大批人馬趕來了。又是照相,又是訊問,還進行了全營大搜查,竟一下子搜出了兩支「友甯」手槍,三把佩刀,一台西門子手提電話機。私藏武器的弟兄都被安南巡捕帶走了。

  他真聰明,搜查還沒開始,已料定事情不妙,裝著上廁所,把毛瑟手槍和子彈都扔到了廁所裡。結果,到他帳篷搜查時,啥也沒查出。床下藏過槍的那個坑,他一口咬定是逃跑了的豆大鬍子和趙富田挖的。羅斯托問他為啥不跟著豆大鬍子、趙富田一起逃?他說,他是本份人,得遵守營規,說完極傷心地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真懷念林營長和費營副,這二位長官搞的操練,搞的精神升旗,他都不喜歡——到現在都不喜歡,可二位長官的為人卻沒話說。他們決不會象豆大鬍子、趙富田那樣,摔下別人,只顧自己逃命。

  §8

  「林營長、費營副回不來了,咱第九軍人營不能沒個頭。我和老魯都是連長,老魯的腦子出了毛病,這擔子我就得挑了!」

  塗國強盤腿坐在床上,借著手電筒微弱發黃的燈光,極自信地看著面前的弟兄們說。

  「林營長往日常說,咱要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營長,營副不在,咱還得這麼幹!咱是中國軍人,不是烏合之眾,別他媽讓鬼子們小瞧了咱!」

  二連副白科群問:

  「是不是恢復上操和精神升旗?」

  塗國強搖搖頭:

  「搞那一套太不實際!弟兄們要是聽我的,推我挑頭,我就得鬧騰點實際的!你們說,你們聽不聽我的吧?!」

  好半天沒人作聲,誰也不知道塗國強究竟想幹啥,都不敢貿然把自己的性命託付給他,擁戴他做這個頭。

  不置可否的沉默使塗國強很不愉快,塗國強的臉漸漸掛了下來,臉上的自信消失了不少。

  「咋?都信不過我老塗?怕我老塗把你們往火坑裡推?要這樣,咱就他媽拉倒吧,老子剛才講的話全當放屁!」

  塗國強覺著委屈。他說的全是實話,林營長、費營副不在,營裡就沒了主心骨。沒主心骨就要出亂子,他不能不自告奮勇頂上去。他思考了好長時間,把營裡的弟兄排了個遍,最終還是覺著只有自己算個人物。

  也有私心,他承認。他想轟轟烈烈鬧出一番動靜,讓所有中國軍人營的弟兄們,讓全上海的民眾都知道,第九營有個了不起的塗連長。鬧騰好了,名垂青史不說,自己和在座的弟兄們也能奪回各自的那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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