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日祭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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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星沅一怔: 「營長,要撤一起撤,要留一起留,咋能走的走,留的留呢?!」 二連長魯西平也道: 「都不走!營長,咱和鬼子拼到底了!」 林啟明搖搖頭: 「咱們沒有權力決定弟兄們的去留。上峰命令咱守至最後時刻,現在已是最後時刻了,不論是撤走的弟兄還是留下的弟兄,都是俯仰無愧的!去傳達命令吧!」 話剛落音,近在身旁的機槍手牛康年和幾個弟兄已叫了起來,說要和營長一起堅持到底。 費星沅、魯西平看看牛康年和他身邊的弟兄們,又看看林啟明營長,還是默默下了樓。 回來時,兩人都很激動,搶著向林啟明報告說,全營弟兄都不願撤,連傷員也不願撤。 林啟明眼圈濕潤了,強忍著才沒讓淚水落下來。他愣愣地盯著費星沅、魯西平看了好半天,才拍了拍費星沅的肩頭說: 「那……那就打吧!保……保國衛土,本是軍……軍人職責所……所在,我……我們無法推卸的!」 就這麼決定了,不單單是由他,而是由四百多號弟兄們一起決定了,弟兄們打紅了眼,看來七時後的這場惡戰——也許是最後的惡戰,是在所難免了。 窗外天光暗淡,沉沉暮色取代了燃燒的黃昏。暮色中,冷槍響個不停,偶爾還能聽到一聲聲爆炸,鬧不清是小炮還是手榴彈。趴在窗前,借著太平洋貨棧耀眼的火光,可以看到佔領了昌達商行的鬼子兵在正對著德信大樓的窗口支機槍。窗口上方不時地浮現出一頂頂晃動的鋼盔。周圍的街壘工事正被加固,一些匍匐跳躍的鬼子兵仗著廢墟的掩護,費力地挪動著一個個麻包。貨棧未著火的西牆腳,影影綽綽有人拉電線。這邊的弟兄也打冷槍,有個拉電線的傢伙被打倒了,仰面朝天躺在一盤電線上,被兩個鬼子兵拖了回去。 林啟明開初以為鬼子是接電話,可看看不對:拉電線的鬼子兵往電線上接的是探照燈,地面上有幾盞,昌達商行的樓頂還有幾盞。 探照燈若是亮起來,情況對他們必將更加不利,林啟明當即把已發現的幾處探照燈的位置標到了一張草圖上,把費星沅營副叫到面前道: 「馬上把槍法好的狙擊手安排就位,只要探照燈一亮,立即打掉它!」 狙擊手幹得卻不好,通電以後,七盞探照燈只打掉了三盞,昌達樓頂的兩盞和太平洋貨棧拐角處的兩盞,因著地形和方位的限制,咋也打不掉。 不到七點,鬼子們就在四盞探照燈的引導下,對他們據守的德信大樓發起了攻擊,燈光照到的地方子彈雨點似地落下。德信公司大門口的門廊工事幾乎喪失了抵抗能力,貓在麻包後的弟兄們根本抬不起頭。 費星沅急了,親自帶著牛康年和另外三個兄弟,繞到距太平洋貨棧不遠處的一堵廢墟後面,才用手提機槍將地面上的兩盞探照燈掃掉了。回來時,三個弟兄不見了兩個,費星沅和牛康年也受了傷。 昌達樓上的兩盞燈還在掃來掃去,燈光不但照亮了這邊的工事,也把一些沖到近前的鬼子兵暴露在燈光下,成了弟兄們射擊的靶子。後來不知是電線被炸斷了,還是鬼子們不願在燈光中做挨打的靶子,昌達樓上的兩盞燈也不亮了,幾乎接近了門廊工事的鬼子們愴惶退了回去。 這不象總攻,進攻之敵主要來自昌達商行方向,左右兩翼都沒動,具有明顯的試探性。故爾,鬼子一退,林啟明未待樓裡的弟兄們歡呼起來,就命令加強工事,補充彈藥。 門廊工事被林啟明下令放棄了,他知道,如果探照燈再亮起來,門廊工事是守不住的。接下的這場總攻和反擊,註定十分慘烈,成功不可期,成仁已成定局。 也許今夜就是訣別之夜,他不會忘記上海,不會忘記腳下這片染血的土地,日本人也不會忘記的,他們會記住一次扎扎實實的抵抗。 正熱辣辣地想著,胳膊上纏著繃帶的費星沅趕來報告,說是俞鴻鈞市長從租界打電話過來,要他去接。 林啟明很納悶,鬧不清俞市長為何要找他?他和俞市長並不相識。拿起電話才知道,俞市長要找德信大樓守軍的最高軍事長官。 林啟明聲音沙啞地對著話筒道: 「我是1776團3營少校營長林啟明,現在對德信大樓的防守負擔全責。」 電話裡響起了一個蒼老而焦慮的聲音: 「我就找你!林營長,馬上命令你們營的全體官兵撤入租界!」 「師部命令兄弟死守,兄弟不能違令,再說……」 「不要說了,林營長,你們已完成了守土抗敵的任務,你們的英勇戰鬥,上海市民看到了,國際人士也看到了,本市長感謝你們!但你們必須撤,租界當局不願意看到戰火燒到租界,我市府、國府也不願看到戰火燒到租界!時下,租界內有我三萬餘未及撤退的國軍官兵,有我數十萬上海市民!本市長要負責任,你也要負責任,不可逞一時意氣!」 林啟明呆了,死死捏著話筒愣了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話筒還在響: 「聽清楚沒有?林營長,本市長是代表政府和蔣委員長在和你說話,撤進租界是最高統帥部的命令,軍人要以服從命令天職!」 他這才從牙縫裡吐出一個字: 「是!」 偏在這時,鬼子的總攻開始了,昌達商行兩翼的探照燈——至少有十幾盞,同時亮了起來,德信大樓周圍被照得如同白晝。激烈的槍聲從三面突然爆響,據守德信大樓的弟兄們奮起還擊,一場惡戰根本無法遏制了。 電話又響了,依然是俞鴻鈞市長: 「林營長,為什麼還不撤?子彈已打進租界來了!」 林啟明呐呐道: 「撤……撤不下來了!鬼子在進攻!」 俞鴻鈞市長幾乎是帶著哭腔喊: 「撤不下也要撤!林營長,抗戰是長期的,不是眼前一役決定勝負的,你要明白,要撤!」 「是!兄……兄弟明白!」 「立即撤!布萊迪克中校已做好了協助你們撤退的準備,你們要服從租界方面的安排!」 「是!」 只能這樣了。放下電話,林啟明下令打開所有面向租界一側的門窗,在機槍掩護下,進行有組織撤退。 二十分鐘後,傷員和所有弟兄撤完,林啟明帶著最後打掩護的二十餘人跌跌撞撞進了租界。 在租界內一座街壘工事旁,林啟明見到了布萊迪克中校,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失聲痛哭起來。 布萊迪克中校搖撼著他的肩頭,向他說了些安慰的話。中校的話他聽不懂,可意思是清楚的,中校的手先指了指租界外的殘牆斷垣,又指了指德信大樓上依然高懸著的中國國旗,向他豎起了大姆指。 他昂起帶著鋼盔的腦袋,看到了那面國旗。國旗在火光映照的夜空中獵獵飄蕩,紅紅的一團。他精神為之一震,命令弟兄們全體集合。 率著集合起來的三百八十六名官兵,1776團三營少校營長林啟明,對著淪陷的夜上海,對著那面中國軍人為之捍衛的國旗,噙淚敬了最後一個持槍軍禮…… 是夜,淞滬戰事結束,上海租界淪為孤島。布萊迪克中校代表租界當局,解除了林啟明部最後一批中國軍人的武裝,並子次日晨,將他們送入第九中國軍人營。 沉重的歲月由此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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