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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戰爭將人變成了野蠻的動物。

  尚武強變得越來越野蠻了,吳勝男死後,她幾乎沒有看見過他的笑臉。他一路上折磨老趙頭,也折磨她——自然,折磨老趙頭是一個樣子,折磨她又是一個樣子。吳勝男死後,老趙頭的保護神失去了,他不斷地找藉口打他,罵他,污辱他。有時,她實在看不下去,站出來為老趙頭講話,他就連她一起罵。

  往昔那甜蜜的愛全化成了恨。她真恨他。真恨!可往往在短暫的仇恨過去之後,她又會想起他過去的許多好處,便一次又一次在心裡原諒了他。

  她不能怪他、恨他,還得愛他哩!不管怎麼說,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未來生活中的伴侶,她還要為他生個兒子呢!生個胖胖的、能扛槍的兵!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她都喚不醒自己昏睡的心了,乳房上傷口的疼痛,耳邊粗暴的罵語,帶給她的只是一陣陣厭惡和失望……

  每到這時候,那個在平滿納只見過一面的格拉斯敦少尉便跳到她面前來了,那個她從未到過,但在她的幻夢中變得越來越實在的倫敦就仿佛在她身邊似的。有時她會覺著她不是在渺無人煙的大林莽中艱難蹣跚,而是在倫敦的花前月下和格拉斯敦少尉挽著手在朦朧的雨霧中散步……

  下體和大腿兩側被那板結的髒紗布磨蹭得越來越疼,她的步子越邁越慢了。她盼望路旁出現一條小溪,使她能夠避開人,好好洗一洗。

  停下步,駐足看了看,前方的山上和路兩旁的草叢中都沒有小溪的影子,連個水窪也看不見。

  她失望極了。

  大約是兩個星期前,從那個小村落出發時,下過一回大雨,差點兒沒把她淋出病來。後來,便再也沒下過雨,水開始變得金貴起來,若是碰不到山泉溪水,莫說洗臉擦身,有時,連喝水都成問題。

  走在前面的尚武強和老趙頭又一次遠遠把她拋下了,她被迫鼓起勇氣向他們喊:「等等我!等等我!」

  尚武強繼續向前走,老趙頭卻停下了腳步,回轉身向她招手。

  她看到老趙頭停下了,放了心,向後看看,沒有人,這才下了路,鑽進草叢中,將那塊板結的紗布取下,又用牙齒咬著,撕下了一塊衣襟,疊了疊換到體下。

  那塊污穢的紗布她信手扔到了草叢中,轉念一想,用水洗洗還可以用,又彎下腰把它拾了起來,卷了卷,塞進了口袋裡。

  重新上路以後,她感覺好了些,下體不那麼痛了,腳步不由地加快了些。一邊走,她一邊懇切地勸告自己:

  不要恨尚武強,不要恨他!要愛他!愛他!他是你的丈夫。是你在這非人環境中生存下去的保證!你要容忍他的一切,原諒他的一切!

  「再見吧!格拉斯敦!我的少尉!」

  她含著淚水,輕輕說出了聲。

  沿途的屍體越來越多了,有時走上百十步就能碰上一具,老趙頭想,說不定哪一刻,自己也會一下倒斃在地上,成為這眾多屍體中的一具。

  早就斷糧了。他們只好刨野芋,刨芭蕉根充饑。饑餓使他忘記了一切危險,他吃起什麼都肆無忌憚。結果,昨日宿營時他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開始浮腫,皮肉像發酵似的,手一按就是一個青紫的坑。曲萍膽小,不敢吃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只用大樹葉子接雨水或露水喝,偶爾打到蛇,才吃點蛇肉。尚武強也很小心,野芭蕉根根本不敢吃,實在餓得受不了了,也只冒險嘗嘗野芋頭塊。可尚武強卻活得比他和曲萍好,說話的嗓門依然很大,走起路來精神也挺足的,他因此而懷疑,這位上校長官身上還藏著什麼食物。

  他不敢說,更不敢向尚武強謀求生存的平等。一直頂在頭上的白鐵鍋,他早就想扔了,尚武強卻不讓。尚武強要用這鍋燒水喝,泡著屍體的水,他不敢生喝,他還要燒水燙腳哩!他活得認真而又仔細,對自己的生命極其負責。他卻不說他是為了自己,而說是為了大家!

  老趙頭心中清楚得很,這「大家」只是個幌子,在三人組成的「大家」中,只有尚武強是主人,他和曲萍都是奴僕,他又是兩個奴僕中最卑賤的一個。吳勝男科長說的那種叫「尊嚴」的玩意兒。在這非人的生存環境中根本不存在,在他身上更不存在。他命中註定了一輩子要為那些有尊嚴或曾有過尊嚴的人們做牛馬,直至他永遠告別人間的那一天為止。他認命了。他親眼看到,過去曾有過尊嚴的曲萍姑娘比他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他還有什麼理由不認命呢?曲萍一路上被尚武強糟踐了好幾次。他知道。他看到她悄悄的哽咽,默默地流淚,他無能為力。更幫不了她。

  對吳勝男科長的思念越來越強烈,他忘不了吳勝男用手槍逼著尚武強向他認錯的情景;忘不了她映在血泊中的安詳的臉孔。他想,若是吳勝男還活著,情況不會變得這麼糟,吳勝男決不會容忍尚武強這麼胡作非為的,她說不準還會用槍頂著尚武強的胸口對他說:「尚主任,你是人!不能像畜生那樣,只為自己活著!」

  她會這樣說的,會這樣幹的。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然而,她去了,永遠地去了。她是為了他呀!她用自己柔弱的女性身體,為他擋住了緬奸的槍彈……

  身體搖搖晃晃,步履變得一步比一步艱難,一步比一步沉重。渾身上下的老骨頭仿佛都散了架。眼前一片昏花,分不清是白日還是黑夜。腳下總像踩了棉花似的,軟軟的、綿綿的。又是上山。道路不好,每向山上掙一段,都要喘息好一陣子。

  前面的尚武強和後面的曲萍都和他拉開了幾十步的距離,他隱隱約約能聽見身前身後的腳步聲。

  又累又餓,渾身上下都被從皮肉中滲出的汗水泡透了,潰爛的大腿根又疼又癢,他實在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覺著自己再堅持走下去,一定會一頭栽倒在地上,永遠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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