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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你怎麼這麼有把握?」

  莊奉賢笑了:「他要甩包袱!不會再把任何新的包袱往肩上扛的!他現在已明顯地想上傅予之維新政府的破船了,怎麼會把李副旅長和趙營長再留在自己府上?!他連你這親閨女都不留了,還會留別人?!」

  這話不錯,父親不管如何惱火,李副旅長和趙營長的有關證件,他捏著鼻子也得辦,問題在於,他能不能辦到?

  莊奉賢認為她的父親能辦到:「現如今維新政府各處局誰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蘇宏貞?他的《大道精神論》人手一冊,蘇教授要做什麼做不成?就是真有誰不買帳,他打個電話給傅予之也解決了!」

  她這才放心了,長長舒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快一點時,父親回來了,她當即闖到父親的臥室,把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都對父親說了。

  父親並不驚訝,淡淡地道:「知道了,一切我會辦好的!」

  她問父親:「您不會責怪我吧?」

  父親歎了口氣:「我能責怪你什麼?責怪你,你又會聽我的麼?歐羅巴飯店的彌天大禍你都敢闖,收容兩個逃出軍人營的國軍軍官還不是自然的麼?!」

  她默然了。

  父親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動情地撫弄著她的秀髮說:「明夜的這個時候,你已在維多利亞女王號輪船上了,我們父女再見面,真不知是什麼時候。有些話我要和你說明:對你所做的一切,我不論是作為一個父親,還是作為一個有學識的中國人,都是能理解的;反之,對我今天和未來所做的一切,你這個做女兒的,也要理解!」

  她歎息似地輕聲問:「你真要接受維新政府的偽職了?」

  父親點了點花白的腦袋:「是的!這是一個無法選擇的時代,是一個被國難壓得呻吟不止的時代,這個時代需要像你、像莊旅長、汪副官、像湯祖根這樣戰鬥的勇者,也需要不計毀譽、忍辱負重的政治家的卓絕犧牲!」

  她仰起俊美的面孔,望著父親嚴峻的臉膛,柔聲問道:「也犧牲良心?」

  父親拍了拍她的肩頭:「良心不是掛在嘴皮子上的,我的女兒!否則,這良心也就太不值錢了!」

  「你要在維新政府裡幹什麼?」

  「外交顧問,前幾天就答應傅市長了,只是一直瞞著你,我想把你們全送走之後再……」

  「沒法停止了嗎?」

  「沒法停止了。今夜,我已就中日關係之整建修正和日本特務機關西村津太郎進行了初步接觸。」

  她淒涼地笑了:「真不可思議,我有這麼一位父親;您有這麼一位女兒!」

  父親莊重地道:「可我這個父親,你這個女兒都是在為國家效力盡忠!當我這個父親為你這個女兒自豪的時候,你這個女兒不要為我這個父親羞愧!你可以告訴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你父親是在知其不可為的情況下,不計一世清白聲譽,承擔了千鈞傾覆的國難!當和平幸福的大道精神遍滿域內的時候,世人和歷史都會理解我的!」

  她友好地爭辯道:「善良的願望並不一定造就善良的事業,有時甚至完全相反!爸爸,今天你所拯救的也許並非中國人的事業,而是日本人的事業!」

  父親搖頭道:「不說了,我知道和你是說不通的!你和蘇英、蘇多都不一樣,你要身為男兒,是註定能做成一番大事業的!正因為如此,我才同意你隨莊旅長他們一起走,希望到了香港或武漢,你能盡著自己的心意報效國家。再說一遍,今後不論你在哪裡,你做什麼,我這個做父親的都能理解你!」

  她受了感動,不論怎麼樣,父親是愛她的,就像她心底深處默默愛著父親一樣,她衝動地站起來,擁著父親嗚嗚咽咽地哭了:「爸爸,我……我走後,您……您也要保重,媽媽不在了,多多又不懂事,家裡讓蘇英管起來,我……我顧不上了!」

  父親眼圈也紅了:「放心,有蘇英,還有你母親呢!不要說你母親不在了,瞧,她在笑,在天天對著我笑!」

  看見了床頭鏡框裡的媽媽,媽媽在對她笑,確鑿地在對她笑。媽媽真年輕,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微笑的面孔高貴而美麗。

  「我……我要帶張媽媽的相片走。」

  「就帶這一張吧!我再找一張換上,抽屜裡還有一張你媽媽在早稻田大學的照片,模樣差不多和你現在一樣!你最像你媽媽……」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動手取下了鏡框裡的大照片,輕輕拂去了邊沿的灰塵,遞到了她手上。

  拿著母親的遺照準備離開時,又想起了一件事:「今夜逃出的那個李副旅長和趙營長就在樓上,您還想見見麼?」

  父親疲倦不堪,搖了搖手:「不見了,告訴他們,船票和證件我都會辦好的,保證他們明天夜裡安全登上維多利亞女王號!我……我太累了,要休息了!」

  她和父親道了晚安,再次擁抱了父親,默默地倒退著,出了父親的臥房。

  回到自己房裡躺下,她蒙著被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為父親的仁愛寬厚,為父親出任偽職的現實,也為即將來臨的離別……

  一個超脫於父女親情之外的聲音在問:「這真是一個無法選擇的時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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