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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然而,他偏沒走,崗樓上爆響的機槍聲,喚起了他作為一個軍官的責任感。他想起,他要為全旅官兵的安全突圍打掩護,要奪下面前的崗樓,並牢牢守住它,確保全營區的弟兄逃亡成功。

  崗樓上的機槍是在大門被撞開的時候響起的。開初好像是往天上打的,後來就不對了,鄭鵬飛分明看到探出射擊孔的火紅槍口在俯射,擁到門口的人流中已有不少中彈的傷員。機槍使用的是常規子彈,不是減壓子彈,看來西洋鬼子是急了眼。

  熱血直往腦門上湧,鄭鵬飛開始在弟兄們紛紛擁出門的時候,往崗樓背後的偏門運動。運動到偏門旁,順手抓住了一個弟兄——那弟兄並不是一〇六九團二營的,營門一衝開,二營那些負責打掩護的弟兄早逃光了。他把手中的「友甯」手槍交給那弟兄,厲聲道:「跟我來,幹掉崗樓裡的機槍!」

  那弟兄想溜:「到……到啥時候了,還……還管這些!」

  他甩手給了那弟兄一個耳光:「混帳,我們是革命軍人,不是烏合之眾,不能只顧自己!」

  那弟兄握著槍,眼睛卻還在向源源滾過的人流看,一副可憐而可恨的樣子。

  他又命令說:「守住門口,不要讓任何西洋軍警再沖進來,老子得讓樓上的機槍停下來。」

  卻不料,他剛進入崗樓,東西流動崗哨上的幾個西洋士兵就沿著營區外牆沖了過來,那弟兄慌裡慌張放了兩槍,轉身逃了。沖過來的西洋士兵沒管營門口的人潮,都從偏門進了崗樓。他上樓時,已聽到了他們的喘息聲和很響亮的關門聲。

  沒有退路了,樓上射擊孔前的機槍在噠噠響,身後爬上來的西洋兵在哇哇叫。身後的西洋兵還開了槍,子彈把士敏土樓梯打得直冒煙。

  他顧不得身後射來的子彈,把懷裡的手榴彈掏了出來,將拉環套到了無名指上,沖上樓層,一聲斷喝:「都他媽給我住手!」

  射擊孔前的西洋鬼子呆了,身後沖上來的西洋鬼子也呆了,他們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手上套著拉環的手榴彈。他的中國話他們聽不懂,他手上的手榴彈意味著什麼,他們是懂的,那是不用解釋和翻譯的軍人的語言。

  一個軍官模樣的高個鬼子喊了聲什麼,兩個射手從機槍邊退開了。

  他也在退,慢慢往牆根退,繼而,又順著牆根往機槍射孔前退,套著手榴彈拉環的手指禁不住劇烈抖動起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拽響它。

  事情鬧到這一步,鄭鵬飛心裡清楚,不論營區內的弟兄們走掉多少,反正他是走不出去了,為了第八軍人營弟兄們的自由,為了未來自由的七七三旅,他今夜必得獻出自己的那份自由,乃至追求自由的生命。

  當時確乎想到了死——面對著他的許多槍口都可能射出一顆致命的子彈,而只要這顆致命的子彈射過來,那麼,就只好同歸於盡了。他不虧本。在洋浦港面對東洋鬼子他沒虧本,這回面對西洋鬼子,他同樣不會虧本。

  那當兒,他還以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七七三獨立旅的名義說了話,說得斷斷續續,卻鏗鏘有力:「兄弟鄭鵬飛代表七七三旅全體弟兄,告訴你們,我們沒有與你們西洋各國為、為敵的意思!我們的敵人是東洋鬼子!我們要走出這裡去打、打東洋鬼子!只要你們不用武力阻攔,我們、我們就可以相安無事,如果你們敢再對我們的弟兄開槍,兄弟就、就和你們一起去見上帝!」

  那個高個子西洋軍官也在說話,一邊說,一邊試探著想往他面前挪。

  他又一聲怒喝:「站住!再往前走,老子就拽響它!」

  那西洋軍官聳聳肩,站住了。

  他的忠勇無畏,給奔向自由的弟兄們創造了機會,緊張的僵持中,他聽見營門口的腳步聲踏踏不斷。不知是不是幻覺,飛入耳畔的腳步聲漸漸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有節奏,仿佛在操場上進行隊列跑步一般。

  淚水禁不住從深陷的眼眶裡滾落出來,他流著淚想,七七三旅自由了,他死而無憾了,他鄭鵬飛完成了掩護全營區逃亡的任務,履行了軍人的神聖職責,未來自由的七七三旅會記住他。

  李子龍在躍出營門前的一瞬間注意到,崗樓上的機槍不響了,被機槍火力切斷了的人流重又恢復了洶湧的奔突,這才被趙畢成拖著沖上了營區外的雷德路。

  趙子龍有些放心不下,在雷德路上跑著,還不時地回頭張望,氣喘吁吁地問趙畢成:「崗樓是不是真被鄭團長他們拿下了,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趙畢成道:「不必!鄭團長有辦法!在咱七七三旅,最有辦法的就是鄭團長!咱們不要替他擔心,完事後他會跟上來的!」

  李子龍又問:「鄭團長知道不知道到瑪麗亞路後街那個姓康的女學生家找我們?」

  「知道,我告訴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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