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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金昆侖正色道:「莫亂說!莫亂說!你是肅檢處長,豈可開這等玩笑!時下傅市長又在掃蕩腐敗,推行廉潔政風,這等玩笑就更開不得了!」

  甘錦生見金昆侖這般古板正經,心中暗暗好笑,益發覺著此人可恨而又可憐。什麼鳥的「新政」,唬鬼罷了,這人竟當了真,竟讓年輕漂亮的太太守空房,自己一天到晚陷在「新政」裡忙個不休——當然,這也好,這便給他帶來了機會。金昆侖不願伺候太太,他就可以代表金昆侖去伺候了。這,這大概也算得他甘錦生對「新政」的一份貢獻吧!

  甘錦生尖刻陰毒地想著,和金昆侖一起進了會議廳,沒敢和金昆侖坐在一起——畢竟心虛,總怕言談舉止稍有不慎,被這王八看出破綻,熱情洋溢地投奔了財政局長林炳江,在林炳江身邊的位子上坐下了。

  剛坐下,林炳江便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老甘,你看,傅老頭子的臉色不對勁嘛!老東西怕又要找茬訓人!」

  甘錦生抬頭去看桌首坐著的傅予之,心裡卻及時地想到了林炳江接收市銀行時私下留的三十萬路政撥款。這三十萬款子是戰前吳煥倫市政府劃撥市銀行的,日本人一來卻不見了,林炳江說,吳煥倫市政府逃跑時提走了,西村機關長和傅予之便信了。他卻不信,悄悄找到市銀行相熟的朋友,把林炳江截留毀帳的底細弄清了。按說,他完全可以以肅檢處的名義對林炳江進行公開肅檢,砸掉林炳江的飯碗,可他不願這樣做,只讓銀行的朋友寫了封密信留在手上,便暫且擱下了。

  把目光從傅予之那邊收回,正派莊嚴地投到了林炳江臉上,不無意味地道:「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林局長,你怕傅老頭子幹啥!」

  林炳江低語道:「老甘,你老弟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你和我都是從松井軍部那條線上下來的,老頭子和西村機關長能不瞄著我們麼?」

  甘錦生笑了笑:「只要不貪贓枉法,他們再瞄又能怎麼樣?」

  隨後,似乎無意地俯著林炳江的耳朵說了句:「市銀行金庫的錢主任有封信郵到肅檢處,我硬把它扣下了。」

  林炳江一怔:「信裡說了些什麼?」

  「還不是前市府的那筆路政撥款麼!」

  林炳江沉不住氣了:「甘老弟,這……這件事我要好好和你談談,只和你一個人談,咱們都是松井軍部信得過的人,咱……咱們得一條心。」

  甘錦生眼前適時地飄起了花花綠綠的票子,熱血沸騰而又心花怒放,臉孔上卻不顯示出來,壓抑著充滿身心的快活,表白道:「那是自然,在S市維新政府,松井閣下真正看中的也就是咱倆!咱們要是不一心還行麼!這事你老兄放心,只我知道,銀行金庫錢主任也是我的體己人,我不讓他說,他便不敢說的!」

  還想和林炳江約一下處置那三十萬款項的地點和時間,卻沒來得及。三時正,八局三處的官員們大致到齊了,坐在桌首的傅老頭子拖著長臉宣佈開會。

  傅老頭子上來便是一番老實不客氣的訓示:「近十年之蔣介石党政權,吳煥倫之黨市府專制酷虐,貪贓枉法,罪惡之多,擢髮難數。自最高以至中下各機關,所用人員,除親戚故舊之外,雖道德高尚,廉潔自重,或有奇才異能者,皆棄而不用,以致國勢不舉,民風糜爛,實為沉痛教訓!今我維新政府在日本友人幫助之下得以成立,亟需一掃腐敗,予國人市民以嶄新印象,使國人市民愛我市府,與我同心。此事關乎大局,凡我市府機關同志,均應銘記于心,萬不可大意……」

  坐在身邊的特務機關長西村插話道:「傅市長的訓示極為必要,諸位不要嫌囉嗦。我們西村顧問機關也認為,新政府的道義形象至關重要。新政府辦得好,民眾就會擁護新政府,進而擁護帝國皇軍,就會深切地感到,是帝國皇軍解放了S市,就更會加深對蔣介石親共舊政權的痛恨……」

  這些廢話聽了好多次了,大家都膩透了。

  甘錦生注意到,傅予之訓話時,坐在斜對過的租界特區辦事處主任杜立人在閉目養神,瘦小乾癟的腦袋不時地微微晃動著,大約在心裡哼著京腔。正對著他的警察局長袁柏林很響亮地喝茶,很響亮地倒茶,爾後又很響亮地踏著地板去上廁所。他卻熱辣辣地回憶著和金太太銷魂的時刻。

  金太太可真是金太太!媽的!真金也不換哩!金昆侖這做狗的坯子怎麼就把這麼一個好女人騙到了手!這真應了一句古話,叫做好男無好妻,好妻無好夫!金太太香豔肉感,春光無限,太讓人憐惜了。又想到,對付這種女人非得日本人的洋藥不行。他若是把大日本帝國的洋藥獻給金太太,只怕金太太和他一塊兒私奔也未可知……

  傅老頭子還在那兒訓話,訓得一絲不苟:「……我們有些官長同志,並不知道這維新二字的意義,還把維新政府當作吳煥倫的黨市府,還以為我傅某人是吳某人。有位身為某長的先生,前時深夜來捨下造訪,且攜以禮品若干,攜某聞人大亨片子一紙,明言要我傅某栽培,這成何體統?!」

  這不是說的他麼?!

  林炳江說得不錯,老東西果然瞄上他了。這時候要鎮靜,一定要鎮靜,甘錦生在心裡對自己說著,手捏茶杯蓋,輕輕撩撥著浮在茶水上的茶葉,臉上力求笑得自然。

  「還有一位機關負責之人,遇事不和本市長商量,不和友邦顧問西村先生商量,倒鑽營於市府之外某處,密謀于黑室某地,是何用意?是何居心?想必諸位都是明白的。本市長再重申一遍,前黨市府那套臺上握手,台下踢腳之惡作風,本市長斷不與之相容!」

  林炳江卻沉不住氣了,疾疾地站起來解釋道:「傅市長,兄弟不知此話是否指兄弟而言?兄弟這財政局長之職發表不過二十六天,在此之前,兄弟確曾搞過一個整理財政案呈送給松井中將處,當時,西村閣下那裡也是送了一份的。後來,兄弟出任現職之後,松井軍部派人來詢問,兄弟不得不……」

  西村機關長看了林炳江一眼,打斷了他的話頭:「現在是我們西村機關在指導貴市府,任何事情都要經過我機關和傅市長,懂不懂?!否則,引起本機關、市府和軍部的誤會,你要承擔全責!」

  林炳江嚇得一頭冷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搞得整個會議廳都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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