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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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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掌聲平息以後,李子龍繼續說:「倒在陣地上的弟兄,永遠站不起來了,可咱們還活著,咱們還要把七七三旅的軍旗打下去,直到抗戰勝利!比起洋浦港陣地,這裡的情況應該說是好多了,這裡沒有鬼子的轟炸,也沒有鬼子的炮擊和掃射。在洋浦港陣地,弟兄們能本著軍人的良心和天職以死報國,在這裡難道就不能堅持了麼!難道能讓西洋鬼子小瞧了麼?!兄弟認為決不是這樣。兄弟宣佈,從今天開始,一切都要恢復正常,我們要上操,要學文化,要讓西洋鬼子和東洋鬼子都看看咱們的精神頭兒!都得記住,咱們不是囚犯,是軍人,國民革命軍的軍人!七七三旅還在,本副旅長還在,本副旅長在此期間對七七三旅和七七三旅全體弟兄承擔全責!總有一天,兄弟要帶著你們走出這座第八中國軍人營,走出這座西洋人的孤島!」 掌聲再度響了起來。 掌聲令李子龍激動不已,李子龍隨即把手一揮,吼道:「弟兄們,把咱們的軍歌唱起來:『北伐前線舉起我們的義旗,一二!』」 星光下的隊列響起了雄壯的歌聲: 北伐前線舉起我們的義旗, 大江南北遍佈我們的足跡。 靖國護國,我們馳騁疆場, 決死抗戰,我們前赴後繼, …… 這歌聲驚動了營區門外的西洋鬼子和印度巡捕,李子龍注意到,營門口的鐵門突然打開了,十幾個荷槍實彈的西洋鬼子和當值巡捕把槍橫了過來,緊張地監視著營區內的弟兄們。四面圍牆上的十餘隻探照燈也打亮了,帳篷前的操場被照得一片雪亮,恍若白日。 李子龍沒感到緊張,反倒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相信從今晚開始七七三旅不再是一盤散沙了,未來的沉重歲月會使他和七七三旅產生另一種輝煌,一種無愧於中國軍人名譽的輝煌,那些東洋鬼子和西洋鬼子們將看到圍牆鐵絲網下的一支精神不屈的鐵軍。 李子龍想,也唯有如此,方對得起那些全力支持他們抗戰的民眾們。七七三旅被國府和上峰的無能出賣了,卻沒被他們為之獻身的中國民眾出賣,在洋浦港的最後一夜,還有那麼一幫青年學生帶著決死意志趕到他們陣地上,就沖著那些年輕可愛的面孔,他和七七三旅也得硬著骨頭挺下去。 那些青年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還好麼?他們是不是已把莊奉賢旅長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又在進行何種抵抗呢?真想再見一見他們,真想…… §第十一章 《東亞反共同盟會宣言》揣在懷裡,那顆原本隸屬于中華民國政府的高貴良心便受到了可怕威脅。宣言棲身於上身的服裝與皮肉之間,就如同埋伏著一個端槍的日本兵,隨時有可能俘獲可憐的良心。 詩人方鴻浩坐在麻將桌前,機械地摸著牌,心裡想著的,一直是襯衣口袋裡的那張十六開道林紙,總怕那道林紙會從口袋裡跳出來,對著三位牌友公然「宣言」一番,這麼一來,就大丟其臉了,三位牌友沒准要掀翻桌子,請他滾蛋。 沒想到湯喜根、白興德會在下午闖到家裡,喊他去搓麻將。那當兒,身為聞人的大伯父方阿根和他的跟班剛走,他正想潛心研究一下宣言的內容,湯喜根和白興德就來了,未及收起宣言,二人已進了門。回轉身,想把宣言塞進身後的紅木櫥裡,又怕被仇恨日本人的父母親發現,遂疊了疊,匆忙裝進了毛線衣裡面的襯衣裡。 白興德還是看見了,詭秘地一笑,悄聲問:「密斯趙又來信了?」 他尷尬地點了點頭,又搖搖頭。 湯喜根極羡慕地道:「你們詩人都他媽浪漫羅克!」 白興德擂了湯喜根一拳,笑駡道:「什麼浪漫羅克,是羅曼蒂克,真難為你老湯也算上過學!」 湯喜根臉一下子通紅:「我說的就是蒂克,浪漫蒂克,是不是呀,鴻浩兄?」 他笑了笑,沒搭理。 白興德也沒再爭執下去,拖著他就走,說是搓八圈,老地方,文傑司克路一百四十二號公寓老伍家。 老伍叫伍人舉,名字挺怪。戰前,只有他一人會搓麻將,且不甚精,常輸給他太太豔菊和豔菊的「太太同黨」。那時,他們這幫熱血男兒們忙著愛國,整日價集會演說,支援國軍,根本沒工夫搓麻將,看老伍陪太太搓,還義憤填膺地罵他「不知亡國恨,只愛麻將牌」。不料,淪陷之後,大家都愛上了麻將牌,且一個比一個愛得厲害。家裡人也鼓勵,白興德的太太就說,搓麻將牌比他們往洋浦港陣地上瞎跑好,大不了輸點錢,丟不了命。 淪陷那夜,除了伍人舉,他和白興德、湯喜根都到洋浦港國軍陣地上去了。那日下午四點多鐘,他剛從一個集會上獻詩歸來,湯喜根氣喘吁吁地來了,說是奉蘇二小姐蘇萍的旨意來的,問他可聽到了吳市長在聯合電臺的講話?他說沒聽到,湯喜根便說了:吳市長籲請更多的市民參加公民訓練團,協助國軍保衛S市。又說,蘇小姐的意思是,戰火已燒到租界跟前,抗戰已到最後時刻,我們既然發誓和國軍共存亡,就應該以無畏精神,組成決死隊和國軍共同戰鬥。 一聽說是蘇小姐的意思,當時就答應了,風風火火通知了白興德和兩個相熟的朋友,五點一刻,和蘇小姐、湯喜根那幫人在界口公園門口聚齊了,極英勇地迎著租界的人流,越過租界,進入了炮火紛飛的中國轄區。那一刻,他真視死如歸了,心裡已默默想好了自己用詩句構成的遺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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