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崛起的群山 | 上頁 下頁


  公牛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一陣快步疾走,消失在巷道前面的一片燈光之中。

  他停下來,迎接後面的一群弟兄。

  他告訴一位乾癟、單薄的老窯工:四點一定要把洞子裡的所有弟兄拉出去,到時有人聯絡,打鈴為號。

  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再交待了。該知道的,窯工們都知道了,數百名骨幹窯工已經將工會籌委會的罷工決定和罷工時間通知到了各個大櫃,各條巷道,各個掌子麵。正因為如此,七月七日這最後一個不尋常的夜班才顯得有點反常,巷道裡才不再象往日那樣充滿豪爽的大笑、淫蕩的新聞、粗野的語言,窯工們才變得出奇的規矩、出奇的冷靜——他們即將在這冷靜之中釀造一場風暴。

  這是最難熬的一班窯。

  從走進掌子麵,放落第一茬煤頂,到四十幾個拉拖工將落下來的煤拖盡,油燈裡的油只耗掉拇指粗的一截,最多不過兩小時。廣福看看時間還早,只得操起長釺去放第二茬煤。

  英國人接辦劉家窪煤礦以後,擯棄了從振亞延續到興華的小窯式開採法,採用了陷落式開採法。這種開採法不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而是在煤層下打條塊式洞子,用人工放落頂板上的煤,最大限度地節約了開採成本,且產量頗高,很為英國人賺了些錢。但是,這種開採法的回採量太低,一般只有五至六成,大量的可採煤壁被拋棄了。另外,這種工作方法也極危險,三天兩頭有被冒落的煤塊、矸石砸死、砸傷的窯工。鑒於這種情況,各大櫃專設瞭望頂工,其職責有二:一、專司放頂;二、在拉拖工裝煤、拉煤時,觀察頂板,一遇險情,即發警鈴。

  廣福便是望頂工。做這種工作的,全都是富有經驗的老窯工,他下了十年窯,三次死裡逃生,具備了這個資格。

  時間過得真慢,又挨過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油燈裡的油才耗下去淺淺的一圈兒。他禁不住將裹在破窯衣裡的懷錶掏了出來,仔細端詳著。可他不認識表上的洋字碼。

  禁閉在胸膛裡的躁動使他變得不那麼沉著了,他不再去管那狗屁監工的神色,逕自拉住一個見多識廣的青年窯工,請他看看表上標明的時間。這個小夥子姓趙,進過京,下過衛,在江湖上闖蕩過許多年,見過不少大場面,自然認得鐘錶。

  小夥子把一點可憐的精力全送到婊子的大炕上去了,早累得腰酸腿疼不想幹了。他一口咬定時間到了,勸廣福動手。其實,這時剛剛三點十分,距總罷工的時間尚有五十分鐘哩。

  廣福不敢輕信小夥子的話,又將燈盞裡的油看了看,也覺著差不多了,當即命令弟兄們分頭打鈴,通知北巷各櫃窯工,要他們從各個洞穴裡走出來,爬出來,鑽出來,全部到大巷裡集中。

  十幾分鐘以後,散佈在北巷各個煤窩、煤洞子的弟兄們全湧到了大巷裡。劉廣福一用力,扛倒了一輛煤車,他站到煤車上,宣佈了工會籌委會進行反英大罷工的決定。

  他原來不想講話的,因為他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中講過話,有點怕。然而,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講點什麼。於是,便掄著強健有力的手臂,兩眼望著狹長巷子裡的一串燈火,一片人影,結結巴巴地發表了他作為工會籌委會委員的第一次演說,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演說:

  「兄弟爺們!萬惡的英國鬼子在上海屠殺了我們的工人弟兄……製造了『五卅』慘案!這裡的英國鬼子也不是好東西!他們喝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讓我們兄弟爺們做牛做馬養活他們!他們肆意對我們兄弟爺們進行壓迫、剝削,操他媽……操他媽……爺們從今天開始不伺候他們了,罷工了……」

  一個月來在李玉坤那兒學來的新名詞都用得差不多了,其餘的再也想不起來了,加上幾個「操他媽」還顯得不夠長,廣福有點不好意思,想跳下車皮,帶著大夥兒上窯完事。

  然而,瞅著燈光下的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看著那一雙雙期待的眼睛,他又覺著太不夠勁,咽了口唾沫,繼續吼道:

  「我們兄弟爺們是神聖的!也就是說,我們廣大勞工是神聖的!天下的勞工都是一家人!我們罷工既是為了聲援上海的工人弟兄,也是為了我們自身的權益!我們要將眼下的工錢增加一倍,要迫使公司徹底改善我們的勞動條件。只要我們抱成團,結成夥,英國鬼子就沒咒念了,就得讓步!走哇,上窯嘍!」

  廣福跳下煤車,引著北巷近千名窯工,一路吼叫著撲向井口。監工、把頭們沒有一個敢出來阻攔的,他們已經看出,這不是一般的窯工騷動,而是有組織、有計劃、有準備的大規模行動。

  這是民國十四年七月七日夜三時十七分,整個行動因為一個懶惰窯工的投機心理而提前了四十三分鐘。

  三時二十七分,北巷監工劉子俊,在地層下掛通了德羅克爾公司駐礦經理查爾斯家的電話,向他告知:大罷工已在北巷爆發……

  三時三十分,第一次下窯的天津學生李玉坤,受到了南巷監工伍歪頭的盤查。自稱「火眼金睛」的伍歪頭,素常靠眼頭兒和心計吃飯,一看到李玉坤那張陌生的小白臉,就覺著有點問題。那工夫,他正在三號櫃的迎頭查窯,便問管迎頭的二頭子,這小白臉是幹什麼的?二頭子原來也是個出力賣命的窯工,已被窯工骨幹們串通好了,便敷衍道:

  「新來的推車小工。」

  伍歪頭不信,提著賊亮的大燈,對著李玉坤的臉照著,突然從腰間抽出長柄小榔頭,探到李玉坤的脖子下,猛地挑起了玉坤的下巴:「啥時來的?」

  「前天!」

  「誰介紹的?」

  一個老窯工挺身而出:「是我!」

  伍歪頭抽過榔頭,對著老窯工就是一下:「放你媽的屁!你以為老子眼瞎?這小子是煽動工潮的學生!聽口音老子也聽得出來!」

  玉坤火了,一把揪住伍歪頭的衣領:「幹什麼打人?!」

  伍歪頭冷冷一笑,一拳將玉坤的手打落:「老子就靠打人吃飯!」

  窯工們火了,黑暗中,有人喊了一聲:「揍這個婊子養的!」迎頭裡忍無可忍的弟兄們不約而同動了手,將伍歪頭按在煤窩裡一頓飽打。

  恰在這時,負責聯絡的窯工劉二趕來報告:北巷已經動起來了。

  玉坤掏出懷錶一看,這時才三時四十分,時候不到。然而,既然北巷已動作了,南巷也得提前!於是,一揮手,將弟兄們帶出了迎頭。

  窯工們在南巷停車場聚齊,玉坤和幾個骨幹大致點了點數,發現還有約摸一半的弟兄沒有出來,不禁有點急躁,遂又分頭聯繫。

  玉坤和幾個窯工到了最大的十二號櫃的十層掌子麵,掌子麵裡幾十個窯工還在幹活,裝煤的裝煤,拉筐的拉筐,根本沒有準備行動的跡象。

  玉坤十分惱怒,攔住一個正在裝煤的漢子,厲聲喝道:「弟兄們,罷工了,你們不知道麼?」

  一個滿臉胡茬子的中年窯工懶洋洋地抬了抬腦袋道:「知道,咋啦?」

  「那你們為何還不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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