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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孟新澤被迫解釋道:「是的,是有人接應!我們是怕萬一!萬一他們不來,我們也得走!事情已鬧到了這一步,我們沒有退路了!現在,突擊隊前面開路。出發!」

  孟新澤發佈完命令,從煤車皮上跳下來時,已一頭一臉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亂在臉上抹著,眼見著一股股人流順著身邊的巷道向風井下口湧。他和他身邊的十餘個背槍的弟兄依著巷壁站著沒動,他們要在這支逃亡大軍的後面打掩護,他們要用他們手中的槍,用他們的熱血和忠誠來對付可能從大井口撲過來的敵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澤面前走了大約兩分鐘。

  在隊伍之尾?孟新澤看見了步履踉蹌的耗子老祁。老祁傷還沒好,就被日本人逼著下井了。昨日夜裡上了第一個班。這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日本人的殘酷給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機會。這或許就是命。老祁命不該絕。暴動之前,孟新澤怕老祁行動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讓六號裡的兩個弟兄逃亡途中照顧他。現在,那兩個弟兄卻不見了。

  老祁走過孟新澤身邊時。孟新澤抓住老祁的手問:「咋只有你一人,他們兩個呢?」

  老祁歎了口氣:「到啥辰光了,誰還顧得了誰?」

  孟新澤火了:「混帳,抓住那兩個混帳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艱難地笑了笑:「老孟,我還行!」

  孟新澤沒去理老祁,兩眼只瞅著從身邊湧過的人流。

  突然,他從人流中拉出了兩個弟兄:「你,還有你,你們別只顧自己逃命!祁連長為弟兄們受了傷,你們一路上照應一下!」

  那兩個弟兄連連答應著,扶著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兩個弟兄架著,向前走了好遠,還扭過頭對孟新澤喊:「老孟,你們可要小心呵!看著情況不對就趕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澤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聲:「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澤這兩年的營長不是白當的!」

  望著滾滾湧動的燈火,望著手中的槍,孟新澤覺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戰場,仿佛民國二十七年那個災難的五月十九日剛剛從他身邊溜走。

  是的,從現在開始,他又是軍人了!他手中又有槍了!他可以用戰鬥來洗刷自己的恥辱了!他想:只要這四百七十多名兄弟能成功地沖出地面,只要他能活下來,他一定永遠、永遠做一名戰鬥的軍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槍。他一定要率著這幫死裡逃生的弟兄們,和日本人拼出個最後的輸贏來。那個壯烈殉國的連長說得對:「只要我中華民族眾志成城,萬眾一心抵抗下去,則中國不亡,華夏永存!縱然是打個五十年,一百年,最後的勝利必是我們的!」

  端著三八大蓋在泥濘陡滑的回風道上爬的時候,項福廣還在回味著捅死東平巷的那個日本兵時的感覺。那個日本兵真他娘傻昃,他走到面前了,槍刺橫過來了,那王八還沒犯過想來。那時不知咋的,他競一點兒也不害怕,腳沒軟,手沒抖,抓著槍的手向前一送,那個從東洋倭國來的大日本皇軍便見閻王了。大皇軍的身子骨也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麼不經紮哩!他把刺刀捅進去的時候,覺著像紮了一個麥個子,軟軟的,綿綿

  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掙扎著用手抓住槍管的時候,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了槍上。他拼命往下拔刺刀,還用腳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濺到了他臉上,熱乎乎,挺疹人的,他當時就用手揩去了,現刻兒想起來?還是覺著沒揩淨。

  抬起手,又在汗津津的臉上揩了一下,而後,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沒有血腥味,沒有。

  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殺人,而且,是殺一個日本人。殺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龐炳勳部的一個排長,被俘時,他有些糊塗,他當時大腿受了傷,流了好多血,昏過去了,眼一睜就落到了日本人手裡。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後來在戰俘營,被俘的李醫官給他胡亂換了幾次藥,傷口竟好了,而且,沒落下什麼殘疾。從此,他對屬￿自己的生命就倍加愛護,倍加小心了,為了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他對許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麼負責了。他向日本看守告過密,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沒命了。

  三月裡,三排長李老二和機槍手張四喜夥他逃跑,他想來想去,沒敢。他瞅著空子,把信兒透給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報告了高橋,高橋這個陰險的壞蛋,有意不去制止這次司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給了一個空子讓李老二和張四喜逃。結果,李老二讓狼狗咬死,張四喜被電網電死。他好一陣子後悔,暗地裡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

  高橋從此便瞄上了他,動不動提他去問話,要他把戰俘中的情況向他報告。他再也不幹了,只說自己不知道。開初,高橋還信,後來,高橋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總要挨一頓打。

  這就是告密的報償。

  同屋的弟兄們見他挨打,對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們越是這樣,他的心越不踏實,越是覺著欠下了一筆沉重的良心債。

  暴動前的這幾天,高橋又提了他兩次。他都沒說。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沒說。後一次有點玄,最後一瞬間,他幾乎垮了,高橋說道,給他兩天的時間考慮,如果還不把知道的情況說出來,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體戰俘公開。

  這比指揮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應考慮。

  不料,偏偏在幾小時之後,暴動發生了,那令他膽戰心驚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猶豫地投身到暴動的行列,孟新澤一聲令下,他就和田德勝兩人按倒了監工劉八,一鎬刨死了那王八,緊接著又殺死了那個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隨著兩條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復了平衡,這才覺著不再欠弟兄們什麼東西了。端著死鬼孫四的三八大蓋在回風道爬著,他心裡充滿了一個軍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別人永遠不會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動證實了他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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