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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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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電石燈噙在嘴上,用長滿老繭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頭在洞子裡爬。他爬得極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總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頂板和倒塌的煤幫把他壓在地下。他的蒜頭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範著那不動聲色的殺人兇手——髒氣。 現在,他不急了。他認為至少已把大半個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竊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輸在日本人手裡,也不能輸在這條深不可測的老洞子手裡,他要把他們都打垮,而不能被他們壓扁!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後面!越向裡爬,他的信心越足了。這條一路上坡的老洞子無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這一點至關重要! 渾身都濕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變成了一個水淋淋的兩棲動物。不斷碰到水星的燈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濕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燈火燒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彎彎曲曲向前上方伸著。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風,他覺著這條老洞子裡似乎沒有風。 沒有風准有髒氣! 髒氣能把人憋死! 他依著煤幫坐下來,大口喘著氣,臉上、額上的汗珠雨一樣地落。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 他沒感到頭昏,也沒看到面前的燈火一竄一竄地跳,他判斷至少到這個地段為止,洞子裡的髒氣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約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頭。爬到了一個平坦的地段上。一個接著洞頂的水倉切斷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從那個漫頂的水倉裡溢出來的。 混帳的老祁騙了他,孟新澤這雜種騙了他,命運之神騙了他,他一下子從幻覺的天堂跌人了現實的地獄。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夢,他的自由,全他媽的悶在這個翻騰著黑水的水倉裡了。 價值八十塊鋼洋的生命依然不屬他自己,依然屬大日本皇軍,他依然是「西字第〇五一四號」戰俘。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竊。 他狼嗥似地哭了起來,哭得放肆,大膽,無拘無束,幾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盡情地發洩,他要把自己的怨憤、不滿、絕望通通摔在這個老洞子裡,然後再去尋找新的偷竊機會。 哭了一陣子,他連滾帶爬往下摸,「〇五一四號」戰俘的身份又明確地記了起來,他不敢懈怠,他要趕在混帳的劉老八進窩之前,趕回二四二〇煤窩。 一身泥土溜到煤樓旁時,看到劉子平和幾個弟兄正拖著沉重的煤筐從窩子裡掙出來,礦警孫四正在嘰嘰咕咕說著什麼。他滅了燈,閃在黑暗中向劉子平和那幾個弟兄打了個手勢,幾個弟兄把拖筐裡的煤往煤樓裡一倒,圍著孫四討筐牌,他借這機會急速溜進了窩子。 他剛進窩子,孫四也進來了。 孫四扯著嗓門結結巴巴喊:「弟……弟兄們,得……得抓緊點啦!現在八……八點了,定額可還沒……沒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兒,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們挨了罰,可甭……甭怪我孫某人!」 孟新澤說:「四哥,你放心!弟兄們不會讓你為難!」 孫四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們這才一下子將他圍住了:「怎麼樣?」 「能走通麼!」 「那老洞有多長?」 他把頭上的破柳條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惡狠狠地道:「走他娘的屌!那洞子是死的!」 喧鬧的煤窩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許多兇惡的眼睛在盯著他看,一盞盞聚到他臉上的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突然有了一絲怯意,又歎了口氣道:「老祁上次沒走到頭,我他娘的這回為著弟兄們,拼死爬到了頭,是死洞子!迎頭是個水倉,大許是日本人開巷時存老塘水的。」 「你不會走錯吧!」 孟新澤問。 他又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怕我走錯,你屌操的自己再去摸一趟!」 徹底絕望了。孟新澤鐵青的臉膛劇烈地抽動起來,歪斜的嘴角幾乎要扯到耳朵根。劉子平臉變得蒼白,兩眼癡癡地望著手上的燈發呆,仿佛剛挨了一悶棍。 不知是誰在黑暗中嗚嗚咽咽地哭…… *** 前一陣子看了部電影,日本的,內部片,叫什麼名字想不起了。電影說到了徐州,那些橫槍列隊開進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當年的徐州對幾十萬參加會戰的弟兄,對我們這些戰俘,可不是好地方啊! 我說到哪了?噢,說到了那條洞子,那條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還是不通,弟兄們只好另想辦法。約摸三四天之後,又一個消息傳來了,說是和外面山裡的遊擊隊聯繫上了,井上井下一齊暴動。井下的弟兄通過風井口沖向地面,上面有遊擊隊接應;井上的弟兄在遊擊隊炸毀了高牆後往外突。 兩個戰俘營的千余號弟兄又一次緊急串連起來,只等著那個誰也不知道的指揮者確定暴動時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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