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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頭一夜,祁宇宙拼命掙扎,死活不幹,被蒙在被子裡暴打了一頓,還有人用上鞋針錐紮他,差點兒把他弄死在厚棉被下。早上點名時,祁宇宙向管他們監號的中隊長畢成業告狀,畢成業根本不當回事,也沒追查,反要祁宇宙記住自己幹過的壞事,不要再亂寄材料,胡亂誣陷好人。

  祁宇宙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劉重天的舉報是大錯特錯了,齊全盛也許幫不上他的忙,也許能幫也不來幫,——一個在押服刑犯對齊全盛算得了什麼?而劉重天身居高位,是省紀委常務副書記,並不是那麼容易扳倒的,只要劉重天做點暗示,他就會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獄裡。

  然而,他卻不能死,越是這樣越不能死,劉重天應該得到自己的報應!

  從第二夜開始,祁宇宙學乖了,同改們把棉被往他頭上一蒙,獨唱晚會馬上開始。

  好在他過去風光時歌舞廳沒少去,卡拉OK沒少唱,會的歌不少,倒也沒什麼難的。主要是頭上、身上捂著被子,熱得受不了,便要求從厚棉被裡鑽出來好好唱,讓歌聲更加悅耳。同改們不同意,說是不能違反監規。他只好大汗淋漓在棉被裡一首接一首唱,從鄧麗君到彭麗媛,從《三套車》到《東方紅》,熱愛娛樂活動的同改們就把耳朵湊在厚棉被的縫隙處欣賞。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夜夜要為同改們開獨唱晚會,祁宇宙便生出了新的感歎:歌到唱時才知乏啊,這才到第三天呀,怎麼一肚子歌都唱完了?連小時候的兒歌都唱完了?這都是怎麼回事?是他過去腐敗得不夠,還是被同改們折騰糊塗了,把很多歌爛在肚子裡了?

  這夜給他開獨唱晚會的搶劫強姦犯湯老三和同案的兩個小兄弟倒還不錯,沒堅持要聽新歌,而是不斷地點歌。湯老三把被子往他頭上一蒙就說了,他們哥仨都是小頭闖禍,

  大頭受罪,全是因為折騰「愛情」才折騰進來的,他們大哥都為「愛情」把腦袋玩掉了——判了死刑,所以,今夜就請他專場歌唱「愛情」。祁宇宙便歌唱「愛情」,從《十五的月亮》開始,一連唱了幾首。熱,實在是太熱了,美好的愛情已悲哀地浸泡在連綿不絕的汗水中了。被子裡的氣味又不好聞,汗味、腳臭味,還有小便失禁時流出的尿臊味,幾乎讓祁宇宙喘不過氣來。

  就這樣還得堅持唱,不唱,上鞋錐子就紮進來了。

  祁宇宙便唱,聲音嘶啞,上氣不接下氣:「……這綠島的夜是那樣寧靜,姑娘喲……」

  實在唱不下去了,渾身上下全濕透了,頭腦一片空白,好像意識快要消失了。惚中,一個無恥的聲音鑽進了被窩:「唱呀,姑娘怎麼了?操上了嗎?」宇宙張了張嘴,努力唱道:「……姑娘喲,你……你是否還是那樣默默無語?」

  那個無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好聽,不好聽,祁宇宙,唱個《十八摸》吧!」

  祁宇宙冒著挨紮的危險,把頭從被窩裡伸了出來:「這歌我……我真不會唱……」

  錐子馬上紮了上來,祁宇宙痛得「哎喲」一聲,把濕漉漉的頭縮了回去。

  湯老三罵罵咧咧:「操你媽,老子喜歡聽的歌你偏不會唱,那就唱鄧麗君吧!」

  祁宇宙又麻木不仁地唱起了鄧麗君,像一隻落入陷阱的狼在嘶鳴:「在……在哪裡?在哪裡見……見過你?你的笑容這……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這時,夜已很深了,監號裡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祁宇宙從棉被縫隙中透出的哀鳴般的歌唱被同改們的呼嚕聲蓋住了,誰也不知道一個曾經做過市長秘書的人,一個在獄中還擁有過特權的人,一個那麼自以為是的人,竟被最讓同監犯人瞧不起的強姦犯逼著歌唱「愛情」。

  祁宇宙也看不起這三個下流猥瑣的強姦犯,轉到三監後他就聽大隊長吳歡說過,湯老三五年前因為參與搶劫輪奸,被判了無期徒刑,現在減刑為二十年,那兩個同案犯一個十二年,一個十五年。吳歡當大隊長時從不拿正眼瞧他們,他們在號子裡地位也是最低的,祁宇宙擁有特權時,他們連給他敲腿捶背的資格都沒有。現在,這三個強姦犯竟不知在誰的指使下參與了對他的迫害。祁宇宙認為,指使人肯定是監獄幹部,沒准就是他們的中隊長畢成業。

  畢成業不知是從哪裡調來的,違規違紀事件發生後,監獄幹警進行過一次大調整,包括吳歡在內的許多熟人被調離了監管崗位,另一些完全陌生的管教人員充實到了監管第一線,畢成業便是其中一個。祁宇宙曾試探著和畢成業套近乎,想請畢成業帶話給吳歡,讓他和吳歡見個面,彙報一下最近的改造情況。話沒說完,便被畢成業厲聲喝止了。畢成業要祁宇宙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明確告訴他,從今以後別想再見到吳歡了,要彙報就向他彙報!

  向畢成業彙報完全不起作用,這人先是裝聾作啞,後就變相整他,說他「太調皮」。夜夜被號子裡的同改們折磨著,白天還要幹活兒,就算是個鐵人也吃不消,有幾次,祁宇宙正幹著活兒睡著了,畢成業手上的警棍就及時地捅了上來,讓他詐屍似的從夢中驚醒。然而,祁宇宙卻不恨畢成業,恨的只是劉重天。事情很清楚,讓他落到這地步的罪魁禍首是劉重天!如果沒有劉重天裝模作樣的狗屁批示,吳歡不會被撤職調離,他不會被嚴管,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舉報,——他為什麼要舉報呢?七年前,他是那麼維護劉重天,齊全盛手下的人明確問到劉重天的問題,他硬給頂回去了!如果那時候他態度含糊一些,劉重天沒准也是號子裡的一位同改。他真傻呀,還以為劉重天會幫他,會救他,等了七年,大夢都沒醒啊!

  真困,真乏,仿佛身子不是自己的了,嘴裡還在唱,唱的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了。

  一個遙遠的聲音傳了過來:「……祁宇宙,怎麼唱起陽光了?他媽的,這裡有陽光嗎?」

  祁宇宙仍在麻木地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充滿陽光……」

  針錐隔著被子紮了進來,恍惚是紮在背上,祁宇宙已感覺不到多少痛了。聲音益發遙遠了:「……愛情,他媽的,還是給我們唱愛情,就是雞巴什麼的……」

  祁宇宙便又機械地唱了起來,沒頭沒尾,且語無倫次,但仍和雞巴無關:「……美酒加咖啡,我……我只要喝一杯……雖……雖然已經百花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記……記住我的情,記……記住我的愛,記……記住有我天……天天在等待……」

  唱著,唱著,祁宇宙完全喪失了意識,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昏死過去。醒來後,祁宇宙覺得自己屁股痛,痛得厲害,繼而發現屁股上糊滿了髒兮兮的東西。

  祁宇宙這才悟到了什麼,掙扎著從臭烘烘的厚棉被裡鑽出來,破口大駡湯老三等人:「強姦犯!你……你們這……這幫強姦犯!」後來又捂著鮮血淋漓的屁股,點名道姓罵起了劉重天,「劉……劉重天,我……我操你媽!你……你不得好死……」

  這時,天還沒亮,不少同改被吵醒了,於是一轟而上,對祁宇宙又踢又踹。

  祁宇宙不管不顧地痛叫起來:「救……救命啊……」

  值班的中隊長畢成業這才算聽到了,不急不忙地趕了過來。

  畢成業趕來時,飽受折磨的祁宇宙再次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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